关灯
护眼
字体:

哺乳期的女人_毕飞宇【完结】(17)



1chuáng上同样坐着一团黑影,熄灯之前他就那么坐着了,一言不发地打量8chuáng。当爹的疑心1chuáng也没有睡,张大了贼眼,始终在浓黑之中冲着自己炯炯有神。这个推测让当爹的极不放心,他悄悄伸出手,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当爹的一开灯就看见了那双眼睛,在斜对面,目光呈四十五度角,盯着他,看。当爹的心里就咯噔一下,慌忙关上灯,屋子里一片黑。夜间绵延不断的尽是数不完的瞳孔与瞳孔。人在失眠之夜才会明白,夜是一只最疯狂的独眼,盯着你,让你无处躲藏。眼睛最怕看见的东西是眼睛,追忆最怕想起的正是追忆,失眠之夜老人对此坚信不疑。

远处响起了哭声。是医院的夜间最为日常的那种放声尖嚎。几个女人的嚎叫爆发在底楼,尖叫声跟随在一辆移动车辆的身后,朝9楼疾速靠近。不久当爹的听到一扇铁门的启动声,铁门很大,启动起来吃力而又缓慢,但铁门上拴着的那根链子却灵巧异常,在铁门的开启过程中不断地撞击铁门框,发出清冽冰凉的冥世召唤。随后“咣当”一声巨响,大铁门合上了。整个夜空响起?那阵金属撞击声,由粗往细传递,夜空就是被这样的声音弄成邈远无垠的。

“又死了一个。”浓黑中1chuáng冷不丁这样说。这五个字听上去特别。当爹的觉得一脚踩进了沼泽,深处蹿出了五个气泡。

当爹的就这么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当爹的气浮心虚,眼皮和脚背好像全肿了,体内贮满了一种胶状物质,又沉重又浑浊。当爹的瞄了一眼1chuáng,他睡得很稳当,胳膊和腿扔得东一件西一件。那张大?巴张开了,独牙翘在一边,很炫耀的样子,很胜利的样子。整个病房弥漫了他的酸恶口臭。当爹的走上阳台,做了几个深呼吸,总是吸不到位,呼出来的气味倒是带上了酸恶口臭。

这是一个yīn天。太阳光也没劲,不足18K的样子。天空和当爹的身体一样,贮满了沉重与浑浊的胶状物质。

当爹的决定下楼。他要找到那扇门。这个决定没有任何理由,和他一生中做过的大部分决定一样,说不出理由与出处,仅仅是一个决定。

找那扇门花了当爹的半个小时。当爹的有的是时间,但当爹的找得急,步履里头看得见争分夺秒。那扇铁门离9楼实在有些离,怎么在夜里听起来就那么近。当爹的走到铁门面前,门与门之间错开了一条fèng,当爹的堵在这道fèng隙中间,顺手拿起拴在门上的那根链子,上头也有一只锁,大大方方开着。当爹的望着锁,心思走远了。锁真是个怪东西,和人一样多,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来头,各有各的缄默状态,越是没用,越是忙碌风光。

里头走过来一身白的老男人,又宽又胖,步行动态愚笨而又吃力,他的手上提了一只消毒喷雾器,在口罩后头含含混混地说:“找谁?”

当爹的没听清。那人用小拇指勾住口罩的一角,瓮声瓮气地说:“找谁?”

当爹的往后退了?步,“不找谁。”

那人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当爹的,眼珠动得极慢。他的目光很怪,像喷雾器的喷嘴,只会弄出雾状烟霭。只有终年与死亡对视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从来不相信你是活的。这次对视以当爹的撤出视线而告终。当爹的在眼睛上已经两次被目光打败了,严格地说,向目光投降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当爹的把目光移向身边的电线杆。电线杆上没有电线,从上到下有许多铁锈。

小护士送来了开水。1chuáng和8chuáng一家一只热水壶。塑料壳,绿色。1chuáng睡在chuáng上,既像生命垂危,又像日渐好转,说不好。当爹的正无聊,望着这只绿色塑料壶,失?。水壶的软木塞跳了出来,在水磨石地面上转。当爹的下了chuáng,捡起来塞上。当爹的顺便打开微型收音机,一个女的在唱,太快,听不明白,像烫着了那样。水壶“啵”一声,塞子又跳出来。当爹的又捡,又塞好,用力摁了两下。这一回软木塞反应极快,当爹的都没来得及回头,塞子就歪在壶口了,有点撒娇的样子。当爹的关上收音机,像看见外孙女了,心里头一高兴,决定和水壶玩。当爹的双手捧住壶,移到地面,蹲下去,扶正了塞子后就撑住膝,弓着腰仔细地看,仔细地等。当爹的心里想,要再跳,我就有病;要不跳,我就没病。当爹的蹲累了,站起了身子,?着手,像当年视察时给摄影记者摆造型。结果当爹的赢了,塞子证明了他的健康状况。当爹的把水壶移到茶几,在卫生间里很高兴地撒了一泡尿,非常流畅,非一般人所能为。

当爹的回到病房,1chuáng正冲着他笑。皱纹极不讲究,东一榔头西一棒。当爹的见到这种笑心里就虚。一回头,水壶上的塞子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当爹的顿时觉得自己真的病了。当爹的坐上chuáng,叹了口气,后悔刚才不该走。真是人在人qíng在。

院墙外是一个菜场。一早就有人叫卖了。当爹的吃完药绕了一个大圈,走进了农贸菜场,当爹的走得很慢,在一片嘈杂声中到处细看。芸芸众生在菜市场里显得很有活力,每天的生活就在讨价还价中开始了。当爹的背着手,亲切地问问价,亲切地点点头。

ròu摊上挂满了鲜猪、鲜羊,它们半片半片地挂在半空,是丰衣足食的富裕景观。当爹的望着满眼的ròu,感觉到了世俗生活的可亲可爱。当爹的很客气地和一位买ròu的说了半天话,想起来自己实在应该出院了。

这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金属声。是关铁门的金属声。没有得到市场上任何人的关注。但当爹的耳熟,一抬头,看见了那根电线杆,上头锈迹斑斑。当爹的重新低头时眼前尽是动物的尸体。人类的尸体躲在大墙内,是他们点缀了庄重、沉痛、悲戚这些美好话题,而动物尸体标志了世俗丰盛与繁荣。所谓好市场,即尸体的好买与不好卖。这个文不对题、狗屁不通的想法打垮了当爹的。当爹的逃回医院,好不容易甩掉了满世界白花花的尸首。下半夜当爹的被一个噩梦惊醒了。当爹的看见一片黑,想不起在哪儿。他的手在墙上摸,碰到了开关。叭一声,亮了。几乎在同时1chuáng撑起了上身,他撑得很吃力,惊恐地四处打量,那只牙成了一只蛇芯子,在下半夜叉来叉去。当爹的吓了一跳,那个噩梦再也没能想得起来。他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噩梦与他年轻时的风光紧密相连。年轻时的风光就这样,上了岁数会?噩梦再现出来。

当爹的突然发现了一件事,1chuáng除了药,几乎不吃任何东西。他不下chuáng,不上厕所,但就是活着。当爹的奇怪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件事,1chuáng都快成jīng了。当爹的怀疑他这样半死不活,至少能拖一千年。这个想法生出许多冰凉,砭人肌肤。

但就在这个下午1chuáng开始了进食。他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只大纸包,里头全是蛋糕。他从下午三点一直吃到下午六点。他没有牙,咀嚼时下巴夸张地上去下来,显出穷凶极恶,而那只牙这时反倒与世无争了,无所谓的样子。他在三个小时之内一共吃完了二十四只蛋糕(含六杯开水)。他吃出一头汗,累了,嚼不动了。六点十分,1chuáng叹了口气,自语说:“还饿,吃不动了。”

这个漫长的过程之后,1chuáng终于下chuáng了。他用脚找鞋时,当爹的目睹了他的腿和脚,像腌过了晒gān的一样。这等于说,?的步行完全像行尸。而他的步行出奇成功,称得上飘飘yù仙。

1chuáng走到当爹的面前,他的胃部凸在那儿,一眼可见二十四只蛋糕与六杯水的膨胀体积。1chuáng把脖子伸过来,客客气气地对当爹的说:“你见过回光返照没有?——你看看我现在。”

当爹的摇了摇头,舌头硬在一边。

1chuáng笑了笑,悄声说:“你别告诉医生。”

1chuáng望着当爹的,只是笑。他的瞳孔里头死亡闪闪发光、神采飞扬、活灵活现,处处洋溢出死亡的健康活力。

当爹的往后挪了挪身子,说:“我不说。”

1chuáng大约死于第三天夜间三时二十分。那时候当爹?还没有入睡。当爹的在那几天里几乎被他弄疯了。1chuáng不停地说,都是当爹的听不明白的话。几个夜间当爹的一直坐在chuáng上,这种时刻清醒尤为宝贵。但清醒一旦宝贵,就必须承担恐惧。当爹的觉得自己也耗得差不多了。世界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重影。

第三天夜间三时二十分,当爹的打开灯。他作好准备了,知道1chuáng会撑起上身看他、吐蛇芯子的,但1chuáng没有动静,当爹的开始怕。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当爹的慌忙关上灯,把自己裹到白被单里去。白被单就那么颤抖到天亮。这种状况客观上使当爹的信守了诺言,他没有叫医生。1chuáng空下来之后当爹的生出了许毛病,其中有一条就是怕大量吃东西。当爹的就此认定那是一种回光返照。当爹的整天饿,用了个把月才习惯,吃不吃无所谓了。当爹的整天躺在chuáng上,少吃,少喝,少走动,少说话,耐着心等待女儿。他要对女儿说:“带我回家,我要出院。”

当女儿的是如期归国的。说起来真是弹指一挥。当女儿的一见到当爹的放声就哭。但随后当女儿的自己用手捂住了,五只指头在脸上无序乱动,泪水只是夺眶。当爹的从chuáng单下面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当女儿的。当爹的竟也哭了,说:“乖,带我回去,快。”

当女儿的使劲点头,她当即找到了医生。医生和她?暄了两句,把当女儿的拉到了一边,小声说:“还是住在这里好。你要转院我帮你找朋友。”

关于时间的研究最近有了眉目,我发现,时间在大部分qíng况下只呈现两种局面:一,白昼;二,黑夜。时间大致上没有超出这两种范畴。但是,人类的生存?惯破坏了时间的恒常价值,白昼的主动意义越来越显著了,黑夜只是作为陪衬与补充而存在。其实我们错了。我想把上帝的话再重复一遍: 你们错了,黑夜才是世界的真xing状态。

基于上述错误,我们在白天工作,夜间休息。但是,优秀的人不,也可以这么说: 接近上帝的人不采取这种活法。例子信手拈来,我们的哲学家,我们的jì女,他们就只在夜间劳作。白天里他们马马虎虎,整天眯着一双瞌睡眼。他们处置白昼就像我们对待低面值破纸币,花出去多少就觉得赚回来多少。

我也是夜里不睡的那种人。我的生命大部分行进在夜间。熬夜消耗了我?许多大好时光,反过来说也一样,熬夜构成了我的许多大好时光。但我必须把话挑明了说,我熬夜并不能说明我也是优秀的那种人,不是的。我只是有病,失眠。你千万别以为我能和哲学家、jì女平起平坐了,这点自知我还有。在夜间我偶尔跟在哲学家或jì女身后,狐假虎威,或虎假狐威,都一样。

我住在南京城的旧城墙下面,失眠之夜我就在墙根下游dàng。这里是哲学家与jì女常出没的地方。城墙下有许多树,树与树不一样,但每棵树有每棵树自己的哲学家,这一点至关重要。它决定了那么多的树在根子上是相通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