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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乳期的女人_毕飞宇【完结】(4)



但人们很快发现了一条线索。有人从蓝田家铺子的后院发现了几滴血迹。顺着这些血迹人们一路寻找过去,血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运行的轨迹也愈加曲折晃动。到后来血迹在马师傅家的青石阶上站住了,是两个绛红色脚印。故事在高cháo成为结局,戛然而止。

一年之后传说就把这些事全弄清楚了。虽然蓝田和他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马师傅再也没有起chuáng。什么也别想逃过人们的想像力。历史是沿着想像力顺流而下的局面。

还俗僧人水印还俗后又做了俗人,依照铁器时代的贸易行qíng,他开了一家铁匠铺。铺子远离村庄,在一棵槐树下面。这棵槐树和水印一样高大丑陋,说不出来路。铺子里最显眼的东西是那只铁砧,它在铺子的整个历史进程中一直以静制动,没有一个动作,但它改变了所有铁块的形象与命运。它只等待别人的力量,这等于说,它只相信自身的反弹力。另一样显眼的是风箱。它不能像铁砧那样不动声色,它的优势在血运旺盛。铁砧与风箱构成了铺子的实质xing局面。它们有一种天然默契。大概连主人也没有发现,其实是铁砧与风箱的默契才完成了铁器时代。

铺子的女主人是一个叫棉桃的青年女人。她的真实名字叫静妙。那是她清月庵里修行的法号。静妙被叫做棉桃是在静妙遇上水印之后,静妙是一个光头尼姑,而棉桃则是一个长发女人。这完全弄不到一起去。棉桃有一头极品头发,健康亮泽,gān慡秀丽,没有头皮屑。她的长发在乡野的风里有一种世俗跳跃,纷乱了男人的视线,同样纷乱了男人的内心世界。但她的前额依旧保留了佛门灵光,闲静处时常流露佛的影子。棉桃集人与佛于一身,既天上,又人间。承担承上启下重任的就是她的一头乌发。棉桃头发的长度等同于她的还俗历史。铁器时代的男人统统看见了这个过程:罪过(或堕落)把女人还给了女人。

棉桃的名字被男人们四处传送,她的长发引来了蝴蝶一样的八方来客。

水印与棉桃相遇在夏末的棉花田。晌午过后很突然地下了一场雨,雨说来就来,说止就止,不更事的少年初入温柔乡的样子。水印走在化缘的路上,路的左侧长满棉花,路的右侧同样长满棉花。大片大片的绿色里夹杂了无限粉色骨朵儿。新雨后的叶片在风中无声闪烁,遍野都是植物反光。水印闻到了土与水的混合气味,热烘烘的,厚实又圆润,像女人的手,抚他的光头。水印的兴致无端地高亢起来,他甩开大步,一对睾丸在下身左右摇dàng、喜气洋洋。许多棉苗的叶片都伸了过来,如家狗的舌头,讨好地舔舐水印。

水印听到了动静。水印突然听见棉苗丛中响起了液体喷涌的哨声。棉田里的稀松泥土被液体弄得欢快不已,闭着眼吱吱作响。水印停住脚,循着哨声拨开了棉苗。棉苗丛中一颗脑袋光光秃秃地长了出来。是一个小尼姑。小尼姑的嘴里衔着一根huáng褐色布裤带,一双手在底下慌乱地提拉。小尼姑睁大了眼睛。在这种紧要关头尼姑的眼里可没有和尚,仅仅是男人。小尼姑毫无意义而又含混不清地问:“谁?——你是谁?”水印伸出两只巴掌,嘴里说:“我没有看见。”小尼姑从嘴里取下裤带,满脸通红。小尼姑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没有看见什么?”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

小尼姑的身子转过去,天上的云朵正拼命翻涌,又低又疯地奔跑。小尼姑整理好自己,气吁吁地走上田垄,带上来的却是棉苗青chūn期的气味。和尚与尼姑开始了对视,这次对视极其漫长,却以男人与女人的目光结束打量。这时候chuī来一阵风,风在他们的头皮上圆圆地绕过一个弯,与此同时,叶子的水亮闪烁波làng一样传送到了天边。

和尚说:“师傅往哪里去?”

小尼姑说:“风向哪里,脚往哪里。”

和尚与尼姑随风而去。棉田里的田垄被雨水洗得gāngān净净,上手搓过了一样慡洁。没有淤泥,没有疤痕。他们一路走过去,田垄上jiāo织了他们的一行脚印。脚印灿若?花,他们脚踩睡莲,由天国向人间超度。

和尚说:“你多大了?我一点也看不出你多大。”尼姑眨着眼想了想,摇摇头,笑道:“我哪里知道,菩萨的事,我怎么知道?”和尚说:“师傅出家几年了?”尼姑说:“我没有出过家,我一生下来就在清月庵。”

和尚说:“我出家的那年十二岁。我爹是个铁匠。我出家的那年家乡发了大水,我爹带着我四处要饭。那天我爹给我讨了一只狗头,等我啃光了,爹对我说,儿,这是你最后一顿ròu,我供不起你了,你做佛去吧。”

尼姑望着水印,只是笑,结实的牙齿缓缓放she出瓷质光芒,佛香一样敷散开来,渲染了植物世界。尼姑觉得这样在男人面前太不体面,眼里生出许多羞。但尼姑突然记起来面前的男人到底不是男人,只是和尚,作为佛门信女,自己原也不该害羞的。我怎么能羞?我羞什么?但小尼姑脸上的女xing光芒照亮了水印。水印望着小尼姑,夕阳正无限姣好地晃动在小尼姑的脑后。小尼姑的光头顶部笼罩了一层弧状余晖,她的两只耳朵被夕阳弄得鲜红剔透,看得见青色血管的jīng巧脉络。水印伸出手,qíng不自禁,用指尖抚摩小尼姑的耳部轮廓。小尼姑僵在耳朵的触觉中,胸口起伏又汹涌又罪过,眼里的棉花顿时成了大片的抽象绿色。小尼姑没有抗拒,柔桑一样摇曳,弹xing饱满,用风的姿态半推半就。小尼姑随和尚进入棉田腹部,被平放在棉苗上头,天上的浮云群狗一样四散。小尼姑感觉到身下的泥土华丽细腻地松散开去,她一点一点往下掉,棉苗压断了,断口流出汁液,压扁的棉桃吐出了rǔ色桃蕊,宛如水下的蚌类舒筋活血。

小尼姑睁开眼睛就此成了棉桃。

和尚说:“你跟我走。”

尼姑说:“好。”

和尚说:“我们还俗。”

尼姑说:“好。”

和尚说:“你就叫棉桃。”

棉桃说:“好。”

还俗没有仪式,比遁入空门来得简洁。

还俗后棉桃的头发一个劲地痴长,转眼即葳蕤四溢,棉桃躲在自己的长发下面,安安静静做起了女人。棉桃的长发或盘踞脑后或散披后腰,她以这种常见的发式伫立在风箱旁边,有节奏地推拉风箱。她的脸上时常带有房事后的疲沓神qíng。火苗照耀着她的面部轮廓,随风箱的节奏有规则地一明一暗。棉桃就那样成了最具画面感的世俗女人,偎依在铁器时代。许多男人拥坐在大槐树旁,jiāo口称赞水印的铁匠手艺。他们吸旱烟,擤鼻涕,笑声旷放快活,用目光搓棉桃的胸脯和手臂。作为一种生活补充,一条狗落荒而至,棉桃收下了这条狗,以慈爱的佛肠与母爱收下了这条狗。这条huáng色落荒狗就此翘首在槐树下面,装点了铁器时代的每一个huáng昏。水印的铁匠铺有了橘huáng色炉火,有了铁砧上四处纷扬的金属火花,也有了狗尾上温馨动人的夕阳光圈,这样的画面感动过所有路人,甚至包括许多行脚僧人与化缘尼姑。所有的路人都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佛xing和佛光最终寄托给了男女风qíng与一只家养走shòu。这句话换一个说法等于说,佛的产生即部落生成。

棉桃发现水印对铁匠手艺天生就有一股激qíng。他的气力使铁块变成了锹,变成了铲,变成了丫杈、铁犁、船链、铁锚。水印不关心这些农业铁器的最终用途,他只关心锤子的打击与铁砧的反弹力。他在锻打过程中嘴里发出吱吱声,像被大块肥ròu烫着了那样。事实上,又硬又黑的铁块从炉膛里夹出来之后在水印的眼里已经是一块红烧ròu了,在炉光的照耀下发出接近半透明的橙红色光芒,变得柔和鲜嫩,在烈火中色、香、味俱全。水印在这样的时刻兴奋不已,他抡起铁锤,当的就一下,满铺子绽开了耀眼花瓣。水印流着口水,他想象中红烧ròu的气味与晚霞一起弥漫了大片棉花田,只有棉桃与狗在想象之外。随后铁又成了铁,而铁块却不再是铁块,成了水印的手艺。水印不在乎铁块变成了什么,他只在乎铁块被烧红后那个华美、梦幻的有限瞬间。这个瞬间里铁块完成了他的愿望,这个瞬间无比阿弥陀佛,弥漫了红烧ròu的气味。

棉桃问:“你怎么弄得那么利索?你怎么把铁块弄成了这么多东西?”

水印说:“我在庙里只想着打铁,别人诵经我在脑子里打铁,都打了一万遍了,我现在只是从火里头把它们捡出来。”

棉桃说:“你哪来那么大力气?”

水印说:“我不费力气。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只要你想到了,再硬的东西都听你的话,都软,都巴结你,你把它弄成什么它就是什么。”

棉桃没听懂水印的话,水印的话在棉桃的耳朵里像经书,听了一辈子,没弄懂一句。

而棉桃又发现了水印格外偏爱铁钉,几乎所有的下脚料全被水印打成了钉子。棉桃注意到水印锻打铁钉时有一股更为奇特的冲动神态。他弓着背脊,脖子?得很长,把长长的铁钉打得棱角分明,是那种时刻准备切入木料的庄严模样。那些铁钉码得整整齐齐,放在木箱里头,上了一层铁锈,终日心怀鬼胎。棉桃在一个下雨的午后终于问水印说:“你打这么多铁钉做什么?”水印没有回话,却拿起一把铁钉重新放进了炉膛。他亲自拉起风箱,火焰在空中活蹦乱跳,他把回炉铁钉烧得通红透亮,用火钳夹起一颗,透过这只半透明的铁钉注视远方,整个世界jiāo相辉映起铁钉的玫瑰红。水印微笑着满足地回答了棉桃的话,只用了三个字,说:“钉棺材。”水印随后拿起锤,整个铺子里随即飞扬起死亡星火,蓬蓬勃勃,到处都有迷人的jú形弧光。

水印顺手把火钳塞进了淬火水缸,“吱”的一声,玫瑰红即刻消亡。水印脸上的微笑随之消亡。钉子死了。从头到脚全是死相。钉子死了更像钉子,正如人的尸体越发像人。

棉桃想得出铁钉被水印挑着前往集市时的模样,那些铁钉被装在糙包里头,一路发出死亡的召唤,尔后探出头,表qíng古怪地盘算天空与远方。

那个货郎第一次路过铁匠铺是在某年的六月,这个季节大地以夏麦作为标志,满眼金光灿烂。麦地的huáng色变得饱满,每一颗麦粒都带了一根芒刺,这是麦子的炫耀xing姿态。货郎从麦地里走了过来,他的整个行进过程只看得见上半身,这使他的出现带上了虚幻xing。货郎走到大槐树下面,看到铺子的茅糙屋顶长满了杂糙,玉立在没有风的六月。货郎坐在铁砧的对面,向水印要了一碗水,送水来的却是棉桃。水印与货郎共享了一壶清水,作为报答,货郎把手伸进褡裢,摸出一面小圆镜,巴掌那么大。棉桃隔着铁砧接过镜子,惊奇地从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也就是说,棉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把自己提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对面。棉桃慌忙转动手弯,阳光与麦地一齐向她汹涌过来,天地间一大堆难以表述的现状顷刻间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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