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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_毕飞宇【完结】(25)



 “泰来,我好不好?”

 “好。”

 “你爱不爱?”

 “爱。”

 “你在睡觉之前想我么?”

 “想。”

 “你能不能一辈子对我好?”

 “能。”

 金嫣就咬了他一口。不是咬着玩的,是真咬。她咬住了他的脖子,直到泰来发出很疼痛的声音,金嫣才松口了。

 “你疼不疼?”

 “疼。”

 “你知不知道我也很爱你?”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想嫁给你这样的人?”

 “知道。”

 “你也咬我吧。”

 “我不咬。”

 “咬吧。”

 “我不咬。”

 “为什么不咬?”

 “我不想让你疼。”

 这个回答让金嫣感动。被感动的金嫣又一次咬住了泰来的脖子。他们的约会还不到一个小时,泰来就已是遍体鳞伤。

 金嫣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她从泰来的怀抱当中挣脱开来,一把把泰来搂在了自己的怀里,问了泰来一个无比重要的大问题:

 “泰来,我可漂亮了。我可是个大美女,你知道么?”

 “知道。”

 金嫣一把抓住泰来的手,说:

 “你摸摸,好看么?”

 “好看。”

 “你再摸摸,好看么?”

 “好看。”

 “怎么一个好看法?”

 徐泰来为难了。他的盲是先天的,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徐泰来憋了半天,用宣誓一般的声音说:

 “比红烧ròu还要好看。”

 王大夫一个人回到了家。之所以没有带小孔一起回去,是因为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对劲。王大夫也没有多问,下了钟只是和沙复明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说起家,王大夫其实还是有些怕,想亲近的意思有,想疏远的意思也有,关键是不知道和父母说什么。照理说,回到南京了,王大夫应当经常回家看看才是,王大夫没有。王大夫也就是每天往家里打一个电话,尽一分责任罢了。就一般的qíng形来看,王大夫正处在热恋当中,热恋中的人常回家多好?许多事qíng在外面终究不那么方便。王大夫还是不愿意。他宁愿他的父母亲都在远方,是一分牵挂,是一个念头,他似乎已经习惯于这样了。

 一进家门王大夫就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父母都不说话,家里头似乎有人。出什么事了吧?yīn森森的。

 王大夫突然就有些慌,后悔没在回家的路上先给弟弟打个电话。再怎么说,弟弟是个健全的人,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有弟弟在,家里的qíng形肯定就不一样了。好在王大夫还算沉着,先和母亲打了招呼,再和父亲打了招呼,一只手摸着沙发,另一只手却在口袋里摸到了手机。他在第一时间就把弟弟的手机号码拨出去了。

 “这是大哥吧?”一个好听的声音说。

 王大夫假装着吃了一惊,笑起来,说:“家里头有客人嘛。怎么称呼?”

 王大夫的手机却在口袋里说话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怎么称呼告诉你也没意思。还是问问你弟弟吧。可他的手机老是关机。”

 手机在十分机械地重复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客厅里很安静,手机的声音反而显得响亮了。王大夫很尴尬,gān脆把口袋里的手机掐了,心里的恐惧却放大了,不可遏止。

 “妈,怎么不给客人倒茶?”

 “不客气。倒了。”

 “那么——请喝茶。”

 “不客气。我们一直在喝。我们是来拿钱的。”

 王大夫的胸口咯噔了一下,果然是遇上麻烦了,果然是碰上人物了。可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对,明火执仗抢到家里来,不至于吧。王大夫客客气气地说:“能不能告诉我,谁欠了你们的钱?”

 “你弟弟。”

 王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就不再恐惧了。

 “请问你们是哪里的?”

 “我们是裆里的。”

 “什么意思?”

 “裆嘛,就是裤裆的裆。我们不是裤裆里的。我们是麻将裆里的。我们是规矩人。”

 王大夫不吭声了,开始掰自己的手指头。掰完了左手掰右手,掰完了右手再掰左手。可每一个关节只有一响,王大夫再也掰不出清脆的声音来了。

 “欠钱还钱,理所应当。”王大夫说,“可我爸不欠你们的钱,我妈不欠你们的钱,我也不欠你们的钱。”

 “裆里的规矩就不麻烦你来告诉我们了。我们有他的欠条。欠条上有电话,有地址。我们只认欠条,不认人。我们是规矩人。”

 这已经是这个好听的声音第二次说自己是规矩人了。听着听着,王大夫的心坎就禁不住发毛。刚刚放下来的心又一次揪紧了——“规矩人”是什么意思?听上去一点都不落底。

 “我们没钱。”王大夫说。

 “这不关我们的事。”好听的声音说。

 王大夫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说:“有我们也不会给你。”

 “这不可能。”

 “你想怎么样吧?”王大夫说。

 “我们不怎么样。”好听的声音说,“我们只管要钱,实在要不到就拉倒。别的事有别的人去做。这是我们的规矩。我们是规矩人。”

 这句话yīn森了。王大夫的耳朵听出来了,每个字都长着毛。

 “他欠你们多少钱?”

 “两万五。”

 “你们要gān什么?”

 “我们来拿钱。”

 “还有没有王法了?”王大夫突然大声地喊道。这一声是雄伟的,也是色厉内荏的。

 “不是王法,”好听的声音更喜爱四两拨千斤,“是法律,不是王法。我们懂得法律。”

 王大夫不说话了,开始喘。他呼噜一下站起来,掏出手机,噼里啪啦一通摁。手机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王大夫抡起了胳膊就要把手机往地上砸,却被人挡住了。王大夫很有力,挣扎了一回,可那只胳膊更有力。

 “不要和手机过不去。”好听的声音说。胳膊是胳膊,声音是声音。家里头原来还有其他人。

 “有什么事你们冲着我来!”王大夫说,“你们不许碰我的父母!”

 “我们不能冲着你来。”好听的声音说。

 作为一个残疾人,这句话王大夫懂。这句话羞rǔ人了,但羞rǔ反而让王大夫冷静下来。王大夫说:“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拿钱。”

 “我现在拿不出来,真的拿不出来。”

 “我们可以给你时间。”

 “那好,”王大夫说,“一年。”

 “五天。”

 “半年。”

 “十天。”

 “三个月。”王大夫说。

 “最多半个月。”好听的声音说,“这是最后的半个月。”好听的声音说,“你弟弟这个人很不好,他这个人很不上路子。”

 回到推拿中心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王大夫挤在公共汽车里头,平视前方。这是他在任何公共场所所表现出来的习惯,一直平视着正前方。可王大夫的心里却没有前方,只有钱。他估摸着算了算,两万五,手上的现金怎么也凑不齐的。唯一的选择就是到股市上割ròu。但王大夫在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个动议。他连结婚都没有舍得这样,现在就更不可能这样了。王大夫的心一横,去他妈的,反正又不是他欠下的债,不管它了。

 所谓的“心一横”,说到底是王大夫自我安慰的一个假动作,就像韩乔生在解说中国足球赛的时候所说的那样,某某某在“无人防守的qíng况下做了一个漂亮的假动作”。假动作做完了,王大夫的心像中国足球队队员的大腿,又软了。心软的人最容易恨。王大夫就恨钱。恨裤裆的裆。恨裆里的人。恨弟弟。

 弟弟是一个人渣。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烂ròu。无疑是被父母惯坏了。这么一想王大夫就心疼自己的父母,他们耗尽了血ròu,把所有的疼爱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最终却喂出了这么一个东西。弟弟是作为王大夫的“补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么一想王大夫又接着恨自己,恨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眼睛,父母说什么也不会再生这个弟弟;即使生,也不会当作纨绔子弟来娇养。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做了孽。

 这个债必须由他来还,也是命里注定。

 王大夫动过报警的念头,但是,不能够。他们的手里捏着弟弟的借条,王大夫赢不了。王大夫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弟弟的欠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王大夫已经听出来了,那些狗娘养的有一个完好的组织。他们体面。他们知道怎样“依法办事”。人家可是“规矩人”哪。

 可是,钱呢?到哪里去弄钱去呢?

 王大夫突然想起来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和弟弟说上话呢。这么一想王大夫又拨打弟弟的手机,手机依然关着。王大夫想起来了,为什么不找弟媳妇呢?王大夫即刻拨通了母亲,要过弟媳的手机号,打过去。居然通了。手机一通就是凉天动地的爆炸声,还有飞机呼啸的俯冲,似乎是在电影院里头。王大夫压低了声音,说:“晓宁么?”弟媳说:“谁呀?”王大夫说:“我是大哥,我弟在么?”弟媳说:“我们在看电影呢。”王大夫赔上笑,说:“我知道你们在看电影,你让他接一下电话好不好?”

 弟弟终于出现了。这会儿他不知道躲在哪里,然而,到底出现了。王大夫说:“我是大哥,你在哪里?”

 “安徽。乡下。”

 噢,安徽,乡下。安徽的风景不错,他躲到那儿去了。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躲得掉么?

 “什么事?我在看电影呢。”弟弟说。

 “你欠了裆里的钱吧?”王大夫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平心静气。他怕弟弟生气,他一生气就会把电话挂了。

 “是啊。”

 “人家找上门来了。”

 “他找上门就是了。”弟弟说,“多大事。”

 “什么叫找上门就是了?你躲到安徽去了,爸爸妈妈躲到哪里去?”

 “为什么要躲?我们只是爬了一趟huáng山。”

 “那你为什么把手机关了?”

 “手机没钱了嘛,没钱了开机做什么?”

 王大夫语塞了。他听出来了,弟弟真的没有躲,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躲起来”的样子。他的口吻与语气都坦坦dàngdàng,装不出来的。弟弟真是一个伟人,他的心胸无比开阔,他永远都能够举重若轻。王大夫急了,一急声调就大了:“你怎么就不愁呢?欠了那么多的钱!”

 “愁什么?我欠他的,又不是他欠我的。”

 “你就不怕他们对父母亲动刀子?!”

 “他动就是了。烦不了那么多。多大事?才几个钱?谁会为了这几个钱动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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