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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_毕飞宇【完结】(18)



 jīng神对我们有自然做它的前提,而jīng神是这个前提底真实xing,因而是这个前提底绝对的第一xing的东西。在这个真实xing中自然消失了,并且jīng神把自己作为那个达到了自己的向已存在的理念来表达了,这个理念底客体和主体都一样是概念。这个同一xing是绝对的否定xing,因为在自然里面概念有着它的完全外在的客观xing,但把它的这个外在xing扬弃了,并且这个概念在这个外在xing里面成了自己和自己同一,所以概念只有作为从自然中复归才是这个同一xing。”端方被顾先生的这一大段话弄得云里雾里。端方轻声地问:“顾先生,你在说什么?”

 顾先生转过身去,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递到了端方的手上。是马克思的著作,《经济学——哲学手稿》,一九六三年,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定价:0.42圆。封面上有马克思的侧面像。他鬈曲的头发。他浓密的胡须。他紧蹙的眉头。他忧虑的目光。他饱满的天庭。他明净的额。

 顾先生说:“一百六十四。我说的就是这本书的第一百六十四页。”

 这一个大段落的背诵挽救了顾先生,端方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顾先生一下子活络了,他的热qíng从天而降,如huáng河之水天上来。既然huáng河之水天上来,那就必然是奔流到海不复回。顾先生的口齿利落了。他对恋爱不感兴趣。他对女人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人类、国家、社会、政党和阶级,也许还包括军队。他的谈话一下子带上了政治报告的色彩,带上了普及与提高的严肃xing与迫切xing。端方就弄不明白顾先生的记xing怎么那么好,他的谈话一直伴随着这样的cha入语:马克思说,普列汉诺夫说,卢森堡说,斯大林说,毛主席说,甚至,胡志明说,金日成说。这就是引用了。因为大量的引用,端方相信,顾先生虽然在说,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在背诵。但领袖的声音是迷人的,充满了耐力,充满了爆发力,有硝烟的气味,有TNT的剧烈火光。顾先生壮怀激烈。顾先生还特地提到了未来。顾先生说:“马克思说:‘我们得到的将不是自私而可怜的幸福,我们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顾先生激qíng彭湃的讲话大约有四十五分钟。四十五分钟之后,他停下来了,坐下来了。脸上的表qíng却意犹未尽。笑眯眯的。沉醉了,嘴角在含英咀华。顾先生最后说:“我要感谢党把我送到王家庄来。我相信,再给我在王家庄呆上十年,我将成为一个百分之百的、党外的布尔什维克!”

 端方离开之后顾先生并没有立即就睡,他要做一项工作。虽然顾先生平日里几乎不说话,可顾先生还是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不管和谁jiāo流过了,对谁说了什么,事后都要回忆一番,检讨一番。想一想,有没有哪句话有问题。他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只要是自己说过的,哪怕是一个喷嚏,他都能够回忆得起来。用马克思——也许是黑格尔——的话说,这就叫“自我观照”,用韩愈的话说,这就叫“三省吾身”,用孔夫子的话说,这就叫“慎独”。顾先生呢,给自己的秘密行为取了一个相当军事化的名字,叫做“给思想排地雷”。

 顾先生的“排地雷”是仔细的、严格的。像一个受命的军人,完全符合一个被改造的人应有的姿态。顾先生把自己和端方的话重新回顾了一遍,放心了,没有任何问题,没有一颗地雷。顾先生睡着了,这个十年之后百分之百的、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十分放心地睡着了。

 三丫被反锁在家里,安稳了。但三丫的安稳是假的,反而使斗争升级了。她有她斗争的哲学与武器。三丫不吃了,不喝了,绝食了。这是最没有用的办法,却也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杀手锏,我就是不吃,你看着办。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饿死。孔素贞的这一头倒没有慌张,素贞想,好,丫头,你不吃——拉倒!不是我不让你吃的,是你自己和灶王爷过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你硬,还是灶王爷的手腕子硬。想和灶王爷唱对台戏,你板眼还没数准呢。饿一饿也好。古人是怎么说的?饱暖思yínyù,等你耗空了,饿瘪了,你再想骚也就骚不动了。到那时我再收拾你也不迟,迟早要杀一杀你的锐气。不吃?你不吃我替你吃,我就不相信我还撑死了。我还不信了我。

 三丫不吃不喝,孔素贞不愁。孔素贞愁的是怎样尽快地把三丫拉到佛的这条路上来。只要三丫见了佛,信了佛,她的心里就有了香火,慢慢地就安逸了,接下来什么事都会顺遂。孔素贞能把日子一天一天地熬到现在,靠的就是心中的香火。要不然,这么些年的羞rǔ,早死了几十回了。虽然国家严令不许信佛,但佛还是有的,佛还是要信的。可是,无论孔素贞怎样偷偷地磕头、烧香、许愿,三丫就是不信。油盐不进。看起来这丫头的缘分还是未到,要不就是她没有慧根了。这样拖到第三天的下午,三丫的动静来了,好好的,无端端地微笑了,还十分地诡秘,甜滋滋的。孔素贞以为丫头想开了,说:“丫头,想吃了?妈给你做一碗面疙瘩。”三丫支起自己的胳膊,要起来,却没有起得来。三丫望着自己的手指头,文不对题地说:“我该喂奶了。”孔素贞愣了一下,说:“丫头你说什么?”三丫却笑,细声细气地说:“乖。”孔素贞心里头一凛,趴到三丫的跟前,把自己的脑袋一直靠到三丫的鼻尖。孔素贞慌慌张张地说:“丫头,你看着我。”三丫缓慢地抬起眼睛,瞳孔却不聚光,就这样和孔素贞对视了,十三不靠,像烟。孔素贞倒抽了一口冷气,拉紧三丫的胳膊,连声说:“丫头啊,不能吓你妈妈。”三丫在微笑,幸福得缺心眼了。

 三丫被鬼迷住了,一定是被鬼迷住了。这个鬼不是别的,只能是狐狸jīng。孔素贞平日里只相信佛,佛是正念,按理说不应该相信这些,可事到如今,信与不信都很次要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在家里把狐狸jīng捉住,赶走。这样三丫才能有救。qíng急之下还是想到了许半仙。这还难办了。

 孔素贞和许半仙不和。用孔素贞的话说,“押的不是一个韵。”要说,许半仙在王家庄可是一个乒乒乓乓的人物了。这个女人一个大字都不识,却有一肚子花花绿绿的学问,黑、白、红、huáng,什么都懂,什么样的道理她都可以对你说一通。尤其jīng通的是天、地、鬼、神。要是细说起来,这些都是她的童子功了。许半仙年幼的时候就跟在她的父亲后面làng迹江湖,没有一分地,没有半间屋,就靠一张嘴巴养活了自己的嘴巴。她什么都不是,惟一的身份就是人在江湖。江湖哺育了她。许半仙从小就磨炼出了一种常人罕见的卓越才华,除了睡觉,一张嘴永远在说,一直在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上什么山,砍什么柴,下什么河,喝什么水。王家庄还有谁没有听见过许半仙说话呢,她不只是利索,还正确,永远正确,完全可以胜任县级以下的党政gān部。既然许半仙一直站在正确的一面,那错的只能是别人。而这一点她“早就看出来了”,“早就说过了”,“你们就是不信”。所以,这么多年来,许半仙一直是王家庄的积极分子,什么事都参与,什么事都少不了她。但是,许半仙对人间的事其实是不感兴趣的,只能说,是qiáng打jīng神。她真正感兴趣的不是人,而是鬼,是神,是九天之上和五洋之下。在与人斗的同时,许半仙与天斗,与地斗,与鬼斗,与神斗,与夜间出没的赤脚大仙和狐狸的尾巴斗。许半仙呼风唤雨,驭雷驾电,从八千里高的高空一直斗到八千里深的地狱,从五百年前一直斗到三百年后,最关键的是,许半仙依靠难以理喻的、空前绝后的智慧,神秘地、不可思议地、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斗争的武器,也就是语言。她jīng通天语,能够与上苍说话,她jīng通地语,能够与泥土说话,她同时还jīng通鬼语、神语。经过她的开导、劝说、许诺、威bī和恐吓,赤脚大仙与狐狸jīng屁滚尿流,一直躲在某一个黑暗的角落。在许半仙长期的和愉悦的斗争中,王家庄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而狐狸jīng和赤脚大仙们则一天一天地烂下去了。许半仙战无不胜,是一个常胜的将军。某种意义上说,许半仙的存在捍卫并保证了王家庄,她使王家庄的许多人有了寄托,有了安全,有了私下的、秘密的jīng神保障。

 孔素贞偏偏瞧不起许半仙。甚至可以说,结下了梁子。在孔素贞的眼里,这个女人“不是她娘的正调”,一点周正的样子都没有。四十开外的人了,没做过一样正经的事体。完全是一个女混混,女流氓。把式样子,连走路都走不好,横七竖八,胳膊和腿东一榔头西一棒,不是母螳螂,就是雌螃蟹。孔素贞看不惯。不理她。在孔素贞看来,这个女人一不下地,二不务农,三不顾家,是一个连讨饭都讨不好的邋遢货。还好吃懒做,坑蒙拐骗,完全靠装神弄鬼来骗吃骗喝,天生就是一个寄生虫,属于地痞,应当受到国家和人民的专政。可是,有一样孔素贞是比不了的,许半仙穷。比贫农还更胜一筹,在划分成分的时候被定为了“雇农”。这一来她在政治上就有了先天的优势,成了人上人了。最让孔素贞忍受不了的是许半仙在批判孔素贞的大会上胡chuī、乱说。一有批斗会,她就来了,唱戏一样,数来宝一样,活呕屎,乱放屁。还有鼻子有眼的,弄得像真的一样。她就是有这样的本领,就算是放屁,她也能比旁人放得响,还合辙押韵,臭,悠扬,有要命的鼓动xing。大伙儿都喜欢。可别看许半仙那样风光,孔素贞又是这样不济,在做人的这一头,孔素贞比许半仙还是多了一口气。这个没办法,打娘胎里头带来的。这一点底气孔素贞是有的,许半仙想必也知道。

 孔素贞和许半仙真正结下梁子还是在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那会儿。那会儿破四旧抓得紧,佛事一下子做不起来了。但是,在王家庄,一直有个地下的组织,在还俗和尚王世国的带领下,偷偷摸摸地坚持做佛事。他们有秘密的串连,每过一些日子,她们就要鬼鬼祟祟地集会,鬼鬼祟祟地约定了夜里的时辰、地点,再鬼鬼祟祟地燃香,鬼鬼祟祟地化纸,鬼鬼祟祟地磕头,鬼鬼祟祟地做供奉。许半仙不知道从哪里嗅到了蛛丝马迹了,要参加。许半仙说,她也是闻着香火长大的。孔素贞心里头一阵冷笑,心里头说,你听听,她也是“闻着香火

 长大的”,香火是供奉给佛的,你怎么能闻?旁门左道的马脚露出来了。孔素贞在稻田里找到了王世国,把他拉到了水渠的边上,表态了,不能够。这里头孔素贞其实是夹了一点私心的。孔素贞拉下脸来,说,许半仙心底子龌龊,不是一个虔诚的人。可以说是赌气了。说到底也不是赌气,而是怕这个女人的舌头太长,把好端端的事qíng给败露了。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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