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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子是圆的_毕飞宇【完结】(10)



 但小铃铛拒绝任何发音。她只是笑。小苏给小铃铛洗过手,拿了一张小凳坐在阳台上。小铃铛站在她的两腿之间,小苏把小铃铛的左手中指塞进自己的口腔,摆在自己的舌尖上,让她的另一只巴掌捂在自己的腹部。小苏说: 你好。 小苏说: 再见。 小苏反复说这两个词,示范了一遍又一遍。小苏企图让她的手摸出一样东西,让她的手感建立起气息与舌位相对于发音的关系。

 你好。再见。小铃铛望着小苏的嘴唇,跃跃yù试。她的黑眼睛不停地打量四周,对自己的跃跃yù试又防范又好奇。

 阿娟的产期提前了四天。大约是在凌晨两点,阿娟的叫声在夜里睁开了绿眼。她的叫声听上去不像人了。女人在生孩子的过程中其实就是母shòu。夏末和小苏一起被惊醒了。小苏说: 要不你去一下。 夏末的眼睛一直没睁开,他连续失眠了好几夜,今天刚刚睡进去。夏末闭着眼睛说: 我就去。 小苏用脚尖捅了捅,说: 你快点呀,什么时候,这么面。 夏末下了chuáng,摸到裤子,套上去,提拉锁的时候夏末睁开眼睛,眼里像揉了一把沙。

 门已经开了,阿娟正被耿师傅架住往外挪。耿师傅急了,一时想不起夏末的姓名,满嘴满牙地 画家 。阿娟的身体比预料的还要沉。她的胳膊被架住了,两只手却扶住腹部。阿娟挪出门槛之后换了一个叫法,她扶住腹部直着眼睛尖声叫道: 儿——儿——

 阿娟的儿和他的父亲一样xing急。阿娟躺在产chuáng上不出一个小时,他自己就走出来了。他走完这个过程只用了十六分钟。他拒绝了医疗手段,甚至拒绝了医生与护士的帮助,带着一身胎脂和血水一个人慢悠悠走出了母体。他的样子只比夏末钻出红色夏利车少了一条足球裤。小护士兴奋地说: 怎么这么顺?怎么回事?这么顺! 老护士一手托住小东西的头,一手托住他的腰,很不在乎地说: 那时候我们不都那么顺!现在的女人,孩子都不会生了!

 小护士给耿师傅送去了他儿子的消息。当父亲的在这种时候少不了一些忘我举动。说不出话或大泪滂沱都是常有的。但耿师傅让小护士吃了一大惊。他让小护士一连说了三遍 儿子 。耿师傅听完护士的话再不吱声了,他跪在了水磨石地面上,在胸前握着两只大拳头,仰着头,大声喊道: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小苏终于见到小铃铛的坏脾气了。小铃铛一早醒来就没有见到家人,往常可不是这样的。经常小铃铛一觉醒来首先是拍chuáng,这是一个仪式。拍chuáng之后过来的肯定是爸爸,爸爸给她穿衣,然后她坐在chuáng边,爸爸再给她套鞋。洗漱和早饭都是妈妈cao办的。这一切都完成了,小铃铛的一天才算开始。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成了程式,成了爱与被爱的共同组合。小铃铛一生下来就是哑巴,负疚也就成了父爱与母爱的中心。小铃铛成了他们的伤心话题,耿师傅一次又一次对人说: 恨不得替她活了这辈子。 除了活着,他们替小铃铛做了一切。

 小铃铛醒觉后拍过chuáng,她没有见到父亲,甚至没有见到母亲。小铃铛光着脚站在门前,火车在她的面前摇摇晃晃,来来去去。他们今天竟敢不爱她了!她一定要等回她的爸爸,一定要等回她的妈妈。她一定要等到他们拿着冷狗来认错才肯张口吃饭的。哼!

 耿师傅中午从医院带来六个字。他在窗口对夏末小苏大声叫道: 儿子,儿子,儿子! 夏末和小苏一起走到窗口来恭喜。耿师傅高兴得没样子了,笑得一脸是牙齿。谁也没有料到小铃铛在这样的时候咬了出来。她像一条狗,扑上来伴随了很古怪的叫声。小铃铛的叫声很古怪,一口就咬住了耿师傅的裤管,拉得老长,像一只弓。耿师傅把小铃铛抱起来,不停地说: 你有弟弟啦,你可是有弟弟啦! 小铃铛的两只手在耿师傅的脸上不停地抽打,满嘴大呼小叫。耿师傅笑着侧过脸,对夏末说: 现在的孩子,不成人了。

 耿师傅把小铃铛抱回chuáng上去,然后躲在门口。父女两个重新上演今天的开始仪式。小铃铛拍过chuáng,耿师傅慌忙从门后头冲出来,跑上去把小铃铛亲了又亲。耿师傅抱起女儿,给她换上衣服,轻轻拍拍小铃铛的屁股,说: 小乖乖,明天可不许这样了,你有弟弟了;小乖乖,明天开始再也不能这样了。

 小苏听着隔壁的动静,说: 小东西还真是有脾气。 夏末点了根烟,不以为然地说: 都这样,现在的孩子全都这样,我们的要生下来也这样。

 小苏用指头挖挖耳朵,笑着若有所思地说: 都这样了。

 电梯停靠在二十七楼。停靠时小苏一阵眩晕。这是身体没有复原的征候。小苏在电梯的镜子里打量过自己,浑身上下都有点松。小苏出门之前花两个小时jīng心修饰过自己,色彩的配备都动用了夏末。小苏尽量使自己充满弹xing,举手投足处处见得青糙气息。但她的目光不景气,收不紧,显得绵软无力,所到之处休休闲闲。

 小苏的包里塞了前天的晚报。走进底楼的大厅时她的自信心其实就跑掉了。小苏挺了挺胸,感觉上不到位。电梯把小苏送到二十七楼,地毯是米色的,来来去去都是一些漂亮姑娘。小苏猜得出她们都是来和自己抢饭碗的敌人。小苏在二十七楼的过道里向右走到尽头,拐了个弯,一眼就看见晚报广告上的门牌号码。小苏望着这排镏金的四位数,胸口一阵跳。小苏敲开门,迎上来一位漂亮的女招待。小姐说: 应聘吗? 小苏点过头。小姐伸出左手指向墙边的沙发,她的微笑和举手投足都是礼仪,像印刷体铅字,规整、文雅,夹了点权威。小苏在入座之前看一眼窗外。城市在脚底下。城市被俯视时越发体现出浓郁的都市气质。这种气质使每一位靠近它的人备感孤寂。

 汪老板坐在很大的酱色办公桌后头,看上去不满四十岁,一脸平静的傲。他的头发和白衣袖给小苏印象极深,是一个考究起来无微不至的男人。这种考究不是临时修饰的,看得出是日常状态。小苏坚信再往前走两步会闻到男士香水的气味的。

 小苏回答了十几个问题。都是预料之中的提问,小苏尚未复原的身体在这个紧要关头慢慢地累下去,持不住,目光像暮色那样苍茫了。小苏注意到汪老板已经不再问她什么,只是望着她。他把玩着黑杆圆珠笔,后来说: 你不适合这份工作。 脸上没有任何表qíng。

 小苏没有立即转身。脑子里只是空,只是伤心与不甘。再让她歇四五天她小苏完全可以争取到这份工作的,但小苏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她就把失望和希望全放在眼睛里头,和暮色一起冲着汪老板苍茫过去。

  我每天在五点半至六点半之间下班, 汪老板很慢地说, 我很希望回家的时候家像个家。我一直想找一个钟点工,就一小时。

  我受过高等教育,英语六级,能熟练地……

  你已经说过了。这只是个价格问题。

  你有老婆孩子吗?

  你应当说妻子和孩子。

  你有妻子和孩子吗?

  有。

 汪老板的居室相当大,花了大价钱修饰过的那种,有一种豪华却又简洁的局面,是单身男人的居住风格。客厅里有几张特大的真皮沙发,黑色笼罩了百叶窗的明暗分布。屋里gāngān净净,空空dàngdàng,看不出有人开饭的迹象。这样的屋子住一百年也不需要拾掇的。小苏有些紧张地问: 我花一个小时在这儿做什么? 汪老板背着身子说: 你可以看看晚报。 小苏说: 你说过你有妻子孩子的。 汪老板站在百叶窗前,神qíng冷漠,手里拨弄一片窗叶,望着窗外的天。汪老板说: 我结过三次婚。 小苏极不放心地望着汪老板,他的眉毛很淡,又细又软。这个发现得益于窗外的huáng昏光线。小苏的印象中这样的眉毛通常属于那一种男人:孤寂,多疑,忧郁,满脑子云山雾罩。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小苏说。汪老板不说话,他坐进沙发里头,两只手捂在脸上,只留了额头和两只眼。汪老板说: 我只要你在这儿。 汪老板抹了一把脸慢悠悠地说: 我希望每天回家时家里有个人。我可以按广告上的价格给你工钱。 这是一个好价钱,小苏没有勇气拒绝这个价。 我安全吗? 小苏问。汪老板的眼睛无力地望着小苏,好半天才说: 我是你们系 文革 之后的第一个博士。 小苏疲惫地笑起来,开心地说: 我们是老校友? 汪老板没有表qíng地说: 我只是你老板。 小苏爬上二楼,迎面开过来一列火车。小苏用一只手扶住墙,大口喘息。小苏望着火车,在某一个瞬间她又一次产生了错觉。小苏觉得站在这里喘息的不是自己,而是阿娟。自己正腆着大肚从车站卖ròu包子回来。生活这东西有意思,你游移在所有的日子里,而本质部分时常会选择某一个错觉,描画出生活的真实状态。小苏其实真的就是阿娟。少女有千万种,而女人历来就只有一个。

 小苏进门时夏末回过头来仔细研究她。夏末走到小苏的对面,拥住她,让她的rǔ峰顶着自己的胸。夏末用眼睛问她:你成功了?小苏点了点头。夏末用眼睛继续问:真的。小苏开口了,小苏把下巴搁在夏末的肩上,说: 明天就上班了。 夏末抱起小苏,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夏末大声说: 我早就说过,这世界将来是女xing的,女将出马,杀遍天下! 小苏被夏末转得头晕,一屁股坐到chuáng上。夏末说: 让你做什么? 小苏没有立即开口,却把手捂在了额前。小苏说: 广告上不是都说了,起糙文件,信函往来。 小苏做了个打字的手势,笑着说: 一年下来我起码是个作家。 夏末仰在chuáng上,两只胳膊叉得很开,像只蜻蜓。夏末叹了口气,说: 你再找不到工作,我都准备去卖yín了。 小苏拿眼睛骂他,说: 这年头找工作难什么?只是不容易合自己的意罢了。 夏末摸着小苏的臀部,问: 你呢,这工作合不合你的意? 小苏说: 怎么不合我的意,过两年我就是白领丽人了。 夏末懒懒地说: 过两年我都是大画家了,白领丽人算个屁!——庆贺一下,我去买盐水鸭!

 小铃铛从门fèng里挤进来,只露了一张脸。小铃铛的脸上有一层茫然寂寞,是那种对某种突发事件猝不及防的茫然寂寞。小苏半躺在chuáng上,无力地招招手。小铃铛走到小苏面前,内心积了许多疑问,想说话,只动了两下嘴唇,就安静了。小苏的手抚在小铃铛的腮上,知道她的心思。小苏说: 我教你说话,好不好? 小铃铛望着小苏的嘴唇,它们无序而又无意义地乱动。小苏要过小铃铛的手,摁在腹部,说: 说话,好不好? 小苏把下巴伸出来,字头字尾都咬得结实,打着手势说: 你——好。 小铃铛毫无表qíng地望着小苏,对这两个字似乎没兴趣。小苏说: 那我们说 再见 ? 小苏张大了嘴巴,大声说: 再——见。

 小铃铛唇部的蠕动表明了她的说话yù望。她的嘴巴张得很大,却没有任何声音。小苏摸着她的喉咙,示意她放松。小铃铛向四周看了一眼,小狗那样大叫了两声。这样的尖叫让小苏伤心绝望。但小苏用微笑表扬了她,给她鼓掌。小铃铛的手一直摁在小苏的腹部,她的手掌感受到小苏的说话的气息。她叫了两声。她的发音至少在节奏上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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