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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子是圆的_毕飞宇【完结】(15)



 家里乱了。托尔斯泰说,奥布朗斯基的家里乱了。苟泉的家里也乱了。苟泉关上电视,巡视家里的陈设和器皿。它们都是现世静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尘封。家里很安静,近乎阒寂,这是乱的征候,乱的预备,乱的极致。家里乱了。苟泉记起了托尔斯泰。伟大的托尔斯泰真是太仁慈了,他忧郁的目光正凝视每一个家。家里乱了。上帝创造了人,创造了家。创造完了上帝就把它们遗忘了。记起它们的是托尔斯泰。奥布朗斯基的家里全乱了。

 乐果从星期六的晚上一直睡到星期日的下午。乐果起chuáng的时候窗口只剩下一点夕阳了。有点勉qiáng。这给乐果的起chuáng增添了一股慵懒、风骚和破罐子破摔的无聊气息。她的头发散乱在颈后,全身都散发出被窝的混杂气味。家里极静,女儿走进了妈妈的卧房。乐果向茜茜招招手,女儿走到她的身边。乐果无力地捋了捋女儿的头发,十分无聊地拿过眉笔和口红,给女儿上妆玩。女儿一直望着她。一双清澈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孩子的目光一旦晓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乐果说: 茜茜还没有叫妈妈呢。 茜茜便叫妈妈,声音却像背功课,乐果给茜茜抹上口红,斜着身子左右端详了一回,无力地笑一笑,小声说: 我们家茜茜就是个美人胎。

 苟泉已经跟过来了。苟泉听见这句话从门框的背后伸出了脑袋。苟泉一见到女儿的花俏样子就跳进卧室了。苟泉走到女儿面前,指着卫生间厉声说: 洗掉! 女儿汪着眼泪,眼珠子在泪花的背后jiāo替打量她的爸爸和妈妈。泪珠子一飘一飘的,要掉,又不敢掉。乐果qiáng打起jīng神说: 你这么凶gān什么? 苟泉没有听,保持着雕塑的姿态,重复说: 洗掉。

 茜茜噙着泪花走出卧房。她的清冽泪花一直闪动着怯懦和委屈的光芒。苟泉反手关上门,决定审讯。苟泉在昨天夜里已经审讯过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愤激昂地自说自话,自问自答。他躺在沙发上,悄然无声,内心独白却语无伦次。第二天一早苟泉的嗓子便哑掉了。他的嗓子让通宵的无声宣泄居然弄哑掉了。苟泉直到凌晨才冷静下来,将所有的问题归结为二十五条。他一定要让乐果站在他的对面,逐条逐条加以回答的。

 苟泉关上门。乐果的样子松散无力,呈现出睡坏了的格局,但眉梢的毛尖上却透出一股寒气。气氛骤然严峻了。苟泉决定审讯。他记起了二十五条。但是话一脱口他又冲动了。他的沙哑嗓门使他的冲动显得力不从心,听上去有一种哀伤和绝望的声响效果—— 是不是你? 苟泉说。乐果知道他看到电视了,平静地说: 是我。 苟泉大声吼道: 睡过没有? 苟泉一发力气嗓子里反而失语了,只有气息流动的声音,像身体在漏气,很滑稽,却又揪心。乐果抚弄着chuáng单,话回得却分外庄重: 睡过。

 审讯到此结束。

 苟泉的最后一丝侥幸就是在这个短暂的审讯中彻底葬送的。一时想不出话来了。他的大脑和他的嗓子一样,哑了。但苟泉要说话。他张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粗血管,只剩下一只拳头在乐果的眼前伶牙俐齿。苟泉羞怒已极、伤心已极,却不敢弄出大动静。一有大动静整幢大楼都会轰响的。苟泉一把拽住乐果的肩头,抡起巴掌就往下抽。乐果用手支住,四两拨千斤,冷冷地说: 别打脸。星期一我还有课。 苟泉举着手,自语说: 你还有课? 他说话的表qíng半张脸在哭,另半张脸却在笑。苟泉的古怪表qíng让乐果害怕,她掉过头。就在这个时候乐果听到了一记脆亮的耳光。乐果知道他抽到自己的脸上去了。 就他妈你有课? 苟泉说, 我他妈也是人民教师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师有 他妈的 两节课。第三节和第四节。苟泉一早就到办公室去了。第一节课后的十分钟很关键,是苟泉老师的焦点时刻。苟泉注视着每一个人,警惕耳语,警惕弦外之音,警惕讳莫如深的古怪表qíng。但所有的事都很正常,这种正常反到有点故意,有点人为了。苟泉从一进办公室就开始微笑了,苟泉不想让自己的脸色弄得太难看。不过没有由头的微笑实在太累人,苟泉在镜子里头见过自己,颧骨那一把都像巴结什么人了。苟泉松下面部的肌ròu,看见办公室里还少了三个人,立即想到了卫生间。苟泉走到卫生间里去,有两个同事果然在蹲坑。他们叼着烟,并没有jiāo谈的迹象。苟泉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恰好第二节课的铃声又响了,回到办公室,空的。一切都太正常了。苟泉在侥幸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但苟泉走上课堂之后越发不踏实了。人在人qíng在。人不在了,办公室里的局面有时就难以预料。苟泉的授课有点信马由缰,扯来扯去居然扯出和尚和尼姑来了。苟泉做了板书。苟老师做板书时两眼望着窗外。窗外的双杠那边有两个同事正在小声说笑。苟泉走神了。苟泉就是在写完 尼 字之后开始走神的。他的粉笔摁在 尼 字的收笔笔画上,随手又涂了一笔。这一涂 尼姑 就成了 屁姑 了。同学们便笑。同学们一笑苟泉立即就有所警觉,侧过头问课代表: 笑什么? 课代表说: 没什么。 苟泉很严肃地告诫大家: 没什么还笑什么? 同学们只好止住,绷在脸上。但绷不住,又笑。苟泉回过头,一回头脸色就青掉了。脸一青左腮上的巴掌印也露了出来。这个笔误成了校园内的当日花絮,一下课他的脸就蔫了。老处女贾老师描述说:让屁熏 糊 了。但苟泉在课堂上没有 糊 。他走到课代表的桌前,摔下书,命令课代表 站起来 。 明明有事,你为什么装得没事? 这一问课堂上肃穆了。同学们不笑了,不是绷住的,一起进入了哲学沉思。 ——啊?! 苟老师这样大声追问。这一问苟老师自己也伤心了。他擦掉板书,痛心地说: 我还能相信谁?

 十年前的那个夏季是多雨的、燠热的、神经质的。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季。大街上布满了奶油雪糕、三色冰淇淋和冰镇酸梅汤。它们构成了一九八五年的城市形象。六月二十八日这天苟泉行走在大街上,午后烈日当头,马路上反she出锐利刺眼的白色光芒。人们在大街上走动,带着午睡和梦寐的状态,地上的影子像面团,又绵软又黏稠。但苟泉jīng神饱满,整条大街上只有他的身影青蛙那样一蹦一跳的。他去报到。分配派遣单上他的报到日期是八月十五,但苟泉等不得。毕业了,他终于留在省城成为都市里的正式市民了。他渴望城市。土地是他的故乡,他的根系,但城市是土地的梦、土地的灵xing、土地的终极与土地的至上。苟泉的口袋里就揣着这样的梦,只要报过到,他和城市就合二而一了,再也不是过客,再也不是暂住人口了。苟泉手持分配派遣单,在胜利电影院的门口喝了两杯冰镇酸梅汤,心qíng分外开阔了。苟泉望着大街,大街上很意外地送来一阵凉风。苟泉却看见这阵风了,它是城市的呼吸,娇喘微微,芳气袭人,不像乡下,披头散发,嗓门粗大,整个一泼妇。

 风后就是雨。夏季的bào雨没有前奏,它说来就来。大街上纷乱了,城市的缤纷色彩在激雨中越发鲜丽炫目了。苟泉站立在电影院的水磨石台街上,被避雨的人群挤到一块玻璃窗的后面。玻璃上流淌着雨水,大街恍惚了,斑斓了,升腾了,骑车的人流取出预备好的雨披,各种颜色的雨披绚丽灿烂地溶解在这块玻璃里头。苟泉安闲地审视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空间,像看一部电影,而自己就在电影里头。这样的好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一个女人挤在苟泉的身边,她的身上弥漫出夏日女xing的复杂体气。苟泉侧过身,女人的白色上衣被雨水淋透了,贴在身上。双rǔ脱颖而出,呈两峰对峙之态。苟泉望着她的Rx房,没头没脑一阵瞎高兴。多么好的气味,多么好的Rx房!苟泉一定要在本城与这样上等的城市Rx房结婚的,而不是乡村xx子。

 报到只用了几分钟。但这几分钟是一条河,河那边是乡村,而河这边才是城市。苟泉只用几分钟就把河那边的世界一笔勾销了。一个崭新的城市生命呱呱坠地了。

 同来的还有一位校友,化学系毕业的贾小姐。学校的校长正好在。他像叔叔那样与贾小姐握过手,再用行政语言对苟泉表示了欢迎。校长问起苟泉的名字,说 不好 。说苟泉的名字有 苟全xing命的意思,太消极了 。苟泉正赶上好心qíng,递过去一支烟,解释了 泉水的泉 。苟泉说: 为人师表,就该像泉水那样,润物细无声,有积极因素的。 校长很开怀地大笑,却拍着贾小姐的肩膀,点着指头说 小鬼 。

 从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始,苟泉正式实施自己的婚姻工程。他给这项工程很秘密地取了个代号:鹊巢行动。行动是全方位、多层面展开的,自己努力辅之以党、政、工、团。行动的纲领是建立城市家庭,目标则是找一个与苟泉结婚的城市姑娘。对苟泉而言姑娘现在只是一个概念,有概念就会有概念的外延和内涵。外延和内涵是一对反比关系,用工会主席的话说,这个反比关系就是 要求越高,姑娘越少;要求越低,姑娘遍地 。工会主席丢下话来: 小苟,你要什么样的? 苟泉不好明说,心里头却是有步骤的,这个姑娘必须满足这样的内涵:一、本城的。二、有本科学历的。三、漂亮的(注:尤其是Rx房丰满的)。四、有女xing味道的。五、身高一米六十左右的。六、身重在五十公斤上下的。七、有正规职业的。八、长头发的。但这八条不是并列的、等值的,它的排列顺序隐藏了它们的重要程度。鹊巢行动必须遵循这样的方针:三从一大。即从严、从难、从实qíng出发;大面积搜寻。如果困难较大,可采取倒记时方式降格以求。但第一条不能动,第一条是玉,第二至第八条是瓦。可为玉碎,却不可为瓦全。城市姑娘这一条,绝对不能变。

 鹊巢行动历时一年半。共涉及三十七位姑娘和四位离异少妇。行动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姑娘们都是水下的鱼,你一动它就没有了,一点痕迹都没给苟泉留下来。惟一留下来的是化学组的贾老师。但贾老师是外地的乡下人,再怎么打扮也是一颗jīng装的土豆,苟泉一口就把工会主席挡回去了。其实贾老师对苟老师并没有意思,这完全是工会主席添出来的乱。但看不上是一回事,没有被看上是另一回事。贾老师对苟老师的怨恨却结下来了。乡下人刚进城,保不定什么时候谁就会伤了谁的心。苟泉对此一无所知。苟泉正伤心地目睹着 姑娘 这个概念的内涵一点一点浮浅起来,而外延却一天一天扩大开去,与城市一样开阔,与城市一样庞大了。苟泉进入城市的企图在 城市姑娘 面前遭到阻截了。鹊巢行动宣告失败。

 乐果的出现使鹊巢行动突然间死灰复燃。转机说来就来,随乐果的身影亭亭玉立在夏日huáng昏的晚风之中。乐果的出现类似于chūn雷一声震天响,类似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乐果是本城的、幼儿师范学校毕业的、长相说得过去的(Rx房比较丰满)、女人味多少有一些的、身高一米五九的、体重四十七公斤的、有正规工作的、长头发的姑娘。鹊巢行动峰回路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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