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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子是圆的_毕飞宇【完结】(20)

 形势越来越坏,越来越复杂了。大院里那么多的表qíng和眼神放在那儿。茜茜也带回坏消息了。茜茜说,拿报纸的老奶奶上午问她了,问爸爸 睡在哪儿 。这话问得太yīn损,太毒辣。苟泉问女儿说, 你怎么说了? 茜茜哼叽说: 我说不知道。 苟泉说: 她是问昨天还是问这几天? 茜茜想了想,说记不起来了。苟泉说: 你怎么不问她? 茜茜眨巴了几下眼睛,仰起脸的时候都成泪眼了。女儿的眼眶里有一种明白一切的委屈。苟泉看了心烦,一转眼就看到了乐果的冰冷目光。这个女人把美好的平庸岁月给毁掉了,她打翻了一只墨水瓶,把自己的家浸透了不算,正一点一点往外渍,染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必须中止这种浸渍。再这样下去,离婚都来不及。苟泉当机立断,下午就买了两把羽毛球拍,一只羽毛球。苟泉、乐果、苟茜茜的羽毛球表演赛当天下午便在宿舍楼的过道上展开了。

 乐果这一回很知趣。没有反抗。苟泉的计划得到了乐果的暗中相助。羽毛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很轻盈的样子,很欢乐的样子。茜茜像一只被解放的狗,捡球并且欢跳。苟泉和乐果都很累,他们用了很大的力气,表演轻松,表演和睦,表演其乐融融。他们的脸上带了微笑,余光注视的却是楼上的阳台。已经有四个人看到他们打羽毛球了。苟泉注意到了。已经有四个人目睹了苟泉家的平安无事与幸福美满了。苟泉出了一些汗,心qíng凭空地亮堂了许多。总务处的方主任站到阳台上来了,苟泉一时高兴,大声招呼说: 方主任,下来玩两下吧。 方主任眯着眼睛,高声回了一句话。方主任的那句话也是极平常的,却让苟泉和乐果听上去多心。方主任说: 看你们两个打,也蛮好玩的。 乐果一听就委顿下去了,不玩了。夫妇两个回到家,一到家微笑就死在脸上了。这场该死的羽毛球无聊而又做作,令人疲惫,令人作呕。茜茜拿着一只球拍从外面追回来,一到家就发现不对劲了,茜茜抬起头,看一眼爸爸的脸,又看一眼妈妈的脸,只看了两眼茜茜的小脸便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了。

 乐果完全没有料到刚一结婚就怀上了身子。苟泉答应她的,两年里只耕种,不收获。但乐果就是怀上了。乐果在排卵的日子里都要亲眼看见苟泉用避孕套才肯放行的,再也想不到会有疏忽。乐果怀孕之后不止一次地说: 怎么会的呢? 苟泉则不吭一声,满脸事不关己的样子。乐果看到苟泉的样子心里全明白了。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农民在chuáng上又勤劳又狡诈,他肯定在事态的要紧关头多了一个心眼,乐果让他钻上了空子。

 要命的还不是怀孕。要命的是一个最基础和最简单的东西:钱。怀孕了。但乐果没有存款,而苟泉也没有。但过日子是一个十分具体、十分贸易化的事qíng,大米、夹克衫、牙膏、味jīng及至于电灯送来的光明和水管送来的自来水都要以钱作为前提的。乐果捂住自己的肚子,决定让苟泉去赚钱。最简捷的办法是让苟泉去当家庭教师。别的他不行,但教书他会。

 然而苟泉不。在当不当家庭教师这个问题上苟泉表现了惊人的倔犟。他 丢不起这个脸 , 放不下这个架子 。乐果冷笑说: 你有什么脸?你有什么架子? 苟泉不答她的话。他买回了宣纸与笔墨,又开始练起柳公权了。乐果一怀上孩子他的所有计划都全部实现了,就把三成熟的柳字再捡起来,儒雅儒雅,文化文化。至于孩子,乡下人说得很具体了, 愁养不愁长 。只要有了,你不用愁,他会长的。他真的长疯了你拿秤砣都压不住。

 但婚后的第一场战争最终还是打响了。

 乐果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家里的开支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大。乐果说: 你去不去? 苟泉耷拉着眼皮说: 不去。孩子长大了,没钱我卖血。 乐果说: 你卖什么血?你那是猪血、驴血、jī鸭血,你还能卖什么血? 苟泉赔上笑,说: 我是过河的卒子过江的龙,好歹是城里人了,给学生知道我在外面做家庭教师,还有什么脸面。 乐果说: 当家教怎么啦?裤子掉下来不怕丢人,放个屁倒想拿手捂住了。 苟泉心里头不高兴,腆了脸,想来个笑料,说: 总不能让我去卖yín吧? 乐果一听这话脸色马上变掉了,苟泉自己听了也别扭,这句话放在肚子里还有点意思,一出口味道就变。 你倒是卖得出去! 乐果过了一刻愤然说, 你倒是卖得出去! 苟泉说: 别动这么大气,什么事都好说,挣钱我真的挣不来,我们穷什么?比起我小的时候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乐果随即沉下脸来,大声说: 你那时是什么?猪。 苟泉咬住下唇,堵了好半天,松开来的时候牙印窝子都是白的。苟泉堆上笑说: 你不是嫁给猪了? 乐果说: 我是母猪还怀了你的小猪,——满意了吧? 苟泉极委屈地说: 别吵了,日子真是不错了,不能不知足。 乐果显然被这话又激怒了,乐果说: 不错什么,知足什么?家里有什么东西?哪一样能和人家家里的比? 乐果冷笑一声说: 倒是你老爹扛来了一点稀罕物,三十斤糯米,五斤红豆,还有两瓶小磨麻油。 这话伤了苟泉的心。自己没用也就罢了,总不能让爹娘老子也赔进来。苟泉没有再接话,点上烟一个人出去看电影去了。苟泉很晚才回来,锅里没有晚饭,只好用两包快餐面将就了往嘴里塞。上了chuáng苟泉却睡不着,一腔鸟气无处消遣。苟泉哭丧着脸又起chuáng,点上蜡烛,泡上笔,研好墨,摊开宣纸来写几个字。写了几行又觉无聊,随意涂下 他妈的 这三个字解恨,又写了一遍,不觉就写了十几行,两三张纸了。苟泉写得酣畅手里头更觉淋漓,越写越恣意,用篆、隶、楷、行、糙各写了几样。自己又端详了一回,真是不错,心里头熨帖多了,天蓝蓝海蓝蓝的样子。旧文化在夜深人静之际还真的安慰他这个城市人了。

  骂谁呢? 乐果在身后突然说。

 苟泉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乐果穿着睡袍早就站在门框底下了。她的身影在烛光下面有一种姣好的镇定与温柔的凌厉。

  没骂谁。gān吗说得那么俗。 苟泉很沉痛地说, 这是书法。是艺术。

 有关挣钱的争吵没有完结,相反,正往纵深发展。丈母娘又来送jī汤了。苟泉怎么吵也不该把丈母娘卷进来的。当着丈母娘的面苟泉一定是被乐果弄得狗急了,说出了一句跳墙的话。苟泉自语说: cao你妈。 苟泉记得自己是自语的,怎么说得那样响。居然让别人听见了。话一出口苟泉就知道嘴里头喷出大粪了。丈母娘推开砂锅,离开了坐位,问: 你说什么呢苟泉? 苟泉站在一边,一双眼无比紧张地jiāo替着打量面前的母女俩。苟泉解释说: 没有。 丈母娘说: 你过来cao,苟泉,当着你老婆的面,到你妈这边来。 苟泉听了丈母娘话,又惶恐又恶心,实在是恶心透了,小市民透了。苟泉耐着xing子,说: 妈,你怎么这么说,我只是随口的一句骂,你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我难听? 丈母娘一听这话嗓子里就蹿出了蓝色火苗, 小子,你说说清楚,谁敢cao我?胆子比地图还大!——你有什么?票子、路子、老子、房子,你有哪一样?我说的。就你这个死样还想和我女儿过日子?还想当父亲?还想来cao我?你城里的话还没有说周全呢!没经厨师手,一身酱瓣气,你四两力气二两胆,bī你造反你也不敢反。cao我!我在华清池浴室里呆了二十年,什么样的×我没见过?苟泉,二十四小时内你到我门上去认错。我说的。走。

 苟泉的眼睛给丈母娘骂绿了。整整一天他的眼里都是惊恐的绿光。做了城里人,怎么反过来像太监了,一点规格也没有,一点体面也没有。苟泉无限丧气,又不甘心。把大学时代的旧书翻出来,找骂人的话。找了五十条,十分清晰地抄在一张纸上。丈母娘那里他是要去的。他要做好两手准备,万一求和不成,和丈母娘也只有翻脸。但丈母娘一骂人苟泉的脑子就空,不能打无准备之仗,苟泉得有备而来。苟泉不会骂,还不能掏出讲稿来朗诵么?苟泉也不是好欺侮的,苟泉也是受过四年制的本科教育的。

 谢罪的仪式近乎没有,或者说,近乎家宴。苟泉提了礼物上门了。这就好。丈母娘这就高兴。丈母娘知道苟泉会来, 我说的 事qíng,他不敢不照办。丈母娘又煨了一只jī,守候苟泉。苟泉没有多说什么话,却被留下来吃饭了。苟泉的心口抚不平,不过脸上还是要笑的,一屋子都是他一个人的微笑。他不说话,不住地点头,不住地笑,不住地吃,咀嚼和下咽成了苟泉的自我报复,越吃越伤心,越伤心越吃,都有点化悲痛为食yù了。苟泉撑不下去了,说了几句大路话,走人。老丈人望着苟泉的去影,自语说: 我一直没发现,他怎么这么能吃。 丈母娘很宽容地说: 嘴是进城了,胃口还在乡下呢。就这样。 丈母娘抹掉苟泉留下的一摞jī骨头,叹息说: 果果这丫头真是自找的。

 日子出梅了。出梅之后的日子一天一个大太阳。太阳漂漂亮亮的,从东向西,每天都要坠落到相同的地方去。但苟泉家的日子看不出去向,见不到好,也见不到坏。分居的日子就这么被乐果和苟泉适应了,其实这样也蛮好。各人过各人的,生命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么?乐果的事似乎也过去了,除了他们自己,好像也没有任何人关心过,提起过。说不定从来就没有人从电视画面上认出乐果来。丢脸面的事从来就这样,只要没人知道,丢了可以再捡回来,重新贴到脸上去的。

 又是星期五。这个日子似乎回避不掉,过不了几天又要回到这一天上来的。苟泉早早就把大门cha上了,从卧室里抱出被褥,丢在沙发上。晚上抱出来,早上送回去,成了苟泉生活的起式和收式。这个仪式是不可少的,万一白天有客人来,成套的枕头和被子总得在chuáng上显示显示恩爱的样子。过去可以马虎,分居后却要顶真,这是新形势给新生活提出来的新问题。

 乐果一个人呆在卧室里头翻杂志。杂志上说的全是少男少女的事,看起来不疼不痒的。实在是无聊。天气真的转暖了,卧室里有了一只蚊子,蚊子的吟唱很媚,听上去充满了旧qíng意,仿佛有很多的伤怀故事,令人想起杜十娘,想起崔莺莺,想起孟姜女。乐果依在chuáng上,拿了几根头发放在嘴里,咬着玩。咬了几下乐果的头发竟有些痒了。这种痒的感觉立即扩散了,在身体的内部传送,沿着血管十分具体、十分可感地爬到手指尖上去,一戳一戳的,一阵一阵的。乐果发现十只指尖的内部都隐藏了一只蚊子,蚊子的翅膀无比细腻地上下颤动,过一阵子就要飞回来一次。乐果就在这阵烦乱之中毫无缘由地记起了佛罗伦萨夜总会,这次追记带有随意和自由落体的xing质,无踪无迹,不可遏止。乐果吓了一跳,怎么又记起那个鬼地方来了。乐果站起身子想找点事做做,找不出。不幸的家庭往往没有太多的家务事。但头发窠里痒得厉害,身上也痒,又搔不着。乐果决定洗个澡。洗掉一些附属物身上总是要好受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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