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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子是圆的_毕飞宇【完结】(5)


 群男斗不过好女。老师们怒目而视,不过,能做的好像也就是这么多了。他们有职称,能上课堂,年终有课时费,可不能对一个女人太过分了。
 食堂白案组组长杨chūn妹就是在这个时候杀将出来的。杨chūn妹一出场便英姿飒慡。杨chūn妹走上来,不说一句话,提了huáng温柔老婆的鱼桶就丢到池子里去。杨chūn妹说: 老师们钓钓鱼也是为了休息更好地工作,你怎么能这样? 我姓杨的眼里揉不得沙!回家去吧你! 周围的老师们一起鼓起掌。掌声响完了huáng温柔的老婆才回过神来。她把双手抱在胸前,平心静气地说: 把鱼还给我。
 杨chūn妹说: 你算了,我治不了别人还治不了你?
  你还不还?
 杨chūn妹抱起胳膊一声冷笑。
 杨chūn妹还是得意得太早了。huáng温柔的老婆可不温柔,低下头对准杨chūn妹的胸脯就冲了过去。杨chūn妹倒了身子,栽进了溟池, 咚 的一声,溅起好大一块水花。huáng温柔的老婆对准溟池 呸 了一口,拉起huáng温柔,对老师们说: 钓吧,谁钓到这条母鱼就归谁。
 当天晚上校长在电话里听到了事态的最新报告。校长大声骂道: 不像话!哪里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嘛? 校长当即指示, 明天 必须把溟池里的鱼 一网打尽 ,绝不允许 留有后患 !
 第二天是一个打鱼的日子。溟池里的鱼经过这一天的劫难差不多全部灭绝。鱼的故事暂此打住。溟池的故事告一段落。

 故事过了高xdxcháo就会往反处去。溟池几经波折,终于风静làng止了。生活中大事qíng总是不断地来,一个替代另一个,也是很正常的事。老师们的注意力很快迁移到住房改革上去了。溟池只好闲在那儿,天气好的时候把教学楼的倒影映照出来给大伙看,那些倒影软软绵绵的,像海藻,一直垂悬到很深的地方去。
 不过惦记溟池的人总还是有的。政治组的邢老师就是。邢老师不喜欢赶热闹。邢老师对付热闹的事qíng有一个十六字原则: 敌进我退,敌疲我扰,敌困我打,敌退我追 。现在,老师们关心房改,邢老师当机立断:cha手溟池。
 从任何一个角度说,溟池终究是上等的自然资源,养鱼可,种荷亦可;养虾可,植蚌亦可。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必须从法律上得到溟池的所有权。数学组的白老师之所以把事qíng弄成了一出闹剧,说到底就是没有掌握溟池的命脉。在所有权这个大问题上,白老师的数学jīng明败给了白老师的农民心态。捞油水和讨便宜是gān不成大事的。邢老师有前车之鉴,经过充分可行xing论证,向校方递jiāo了一份书面报告。报告称:他愿意从卫生、管理、维修等诸方面全面负责溟池,在此期间可以相应地成为溟池的使用者,若使用得当,偶有赢利,每年可向校方缴纳红利若gān,他人未经许可不得侵犯使用权。
 这依然是捞溟池的油水讨溟池的便宜,但xing质就不一样了,一举一动合qíng合理又合法。说得大一点,这不就是改革么?不就是市场经济投向教育战线的一抹阳光与一缕微笑么?溟池的波涛不就是时代的心律与脉搏么?
 邢老师敲响了学校党支部书记的大门。
 这次谈判邢老师是有备而来的。他从宏观与微观论证了承包管理的外部态势与内部可能;他尽可能地回避 承包之后用溟池养什么 这个要害问题,他 还没有想好 , 没有想那么细 ,他只是想 承包管理 ,和校领导一起把 溟池建设成jīng神文明,同时也是物质文明的窗口 ,把溟池建设成 政治教育的第二课堂 。邢老师不急、不躁,没有qiáng烈的取胜yù望。邢老师娓娓而谈,口齿清晰,夹叙夹议,逻辑严密。但是不抒qíng、不咋唬,不搞字字血与声声泪。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尔后,书记点头了。书记答应在星期三的例会上 郑重地提出这个问题 。邢老师点到即止,不寒暄,不重复,不追忆似水年华,不憧憬光明未来,不枝不蔓,不卑不亢,起身告退。书记送到门口,关上门。书记关上门之后开始回味邢老师的话,喟然长叹: 人才,新型的管理人才。
 溟池的 承包管理 在星期三的例会上得到了全面肯定。书记意犹未尽,又在周五的教职工大会上全面介绍了邢老师的承包方案,书记说,不仅是溟池,行政楼、教学楼、食堂、体育馆、音乐楼、美术楼都欢迎广大教职工全方位地进行承包管理。
 白老师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叼着烟,很突然地大声说: 说了那么多,我看就是一句话,自己养鱼,不让别人钓!
 大伙便哄笑。
 邢老师站起身,也笑。邢老师说: 有这个意思,但也不全是。机会均等,溟池现在归谁还说不上呢,大家都可以投标嘛。
 白老师取下香烟,说: 你出多少?
 邢老师瞟了一眼书记,书记有些茫然,至今为止,他们并没讨论价格问题。邢老师很平静地一口报出了价格: 两百。
  我两百二。 白老师说。
  两百四十七。 邢老师不急不慢地说,一副很在行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他会报出这么一个古怪的数字来。教政治的就是比教数学的更会玩数字。
 白老师往前排看了看,他的老婆正坐在第四排的偏左部位。白老师有点犹豫,说: 两百五。
 邢老师故意不开口。他不急于报价。邢老师把脸上的微笑弄得相当匀,点起香烟漫不经心地四处观察。姓白的他摸得透。真正的数学脑袋只会算抽象的账,一遇上具体的账目,他们都不灵。白老师的额头上出现了反光。那是汗。额头上的汗是智力的排泄物,同样也是沉着和镇定的腐烂剂。溟池给姓白的带来的惊恐太巨大了,至今没有能够平复。姓白的报完价就往四处看,目光里头有了紧张。他在找,找人买他的 二百五 ,姓邢的万一真的撒手,他把二百五十块现金扔到臭水坑里做什么?这不是冤大头又是什么?
 邢老师静了好半天,小声说: 二百五十一。 语气里头全是四两拨千斤。邢老师低着头,一副奉陪到底的自得样子。
 两百五十一。溟池。成jiāo。
 然而当天晚上老师们就算过账来了。两百五十一,按鲫鱼价七块钱一斤算,再往细处抠,也就是三十六斤七两的鲫鱼。这不是白送又是什么?这个便宜他姓邢的可是讨大了。溟池是人民的财产,人民抛头颅,洒热血,换回了这江山一片,他姓邢的凭什么只用三十六斤七两的鲫鱼就承包了?
 人民不答应。
  人民 是谁?人民就是除去当事人之外的所有的人。
  人民 有了冤就要伸冤。
  人民 当天晚上就找到了党,具体一点说,生物组的江老师和音乐组的史老师当天晚上就给支部书记打去了电话。电话开门见山,一上来就有了火药味,有人说对下午的拍卖,群众有想法。书记撷其要害,问曰: 谁? 人民避实就虚,答道: 群众。 书记严正相告: 会上已经产生决定了。 但 人民 不依不饶: 公证了没有? 书记说: 法律问题,你们找校长,他是法人代表。 书记在挂断电话之前重复了党的办事原则,书记厉声说: 党的原则是说话算数,取信于民。
 故事就陷入了僵局。僵局意味着故事既不肯往甲方发展,同样也不肯往乙方发展。一宿无话。

 年轻的女教师叶雅林是生活在溟池故事之中的客人。这位学历史的佳人在大学一年级就匆匆恋爱了。她后来嫁给了那位中文系的才子,诗人哈桑。诗人哈桑在学生时代发表过三十七首诗,毕业之后却不行了,一首诗都写不出。然而哈桑走到哪里都不说自己的真实姓名,他总是这样介绍自己: 我是哈桑。 但是没有人知道哈桑是谁,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现实。哈桑对此很不满意。他在一首诗里写道:流鼻血的时代没有人认识哈桑
 哈桑流下了伤心的鼻血
 哈桑说
 这是哈桑的鼻血呵
 哈桑的血甚至哈桑自己都认不出来
  下面便写不下去了。
 更要命的事qíng还不在诗写不出来,而是哈桑没有工作。哈桑大学并没有毕业,他在实习期间把诗歌都写到女中学生的肚子里去了,女中学生的肚子又藏不住事,事qíng就大了。哈桑是在临毕业不足一个月的时候让校方开除的。叶雅林就是让鬼迷了心窍,刚刚毕业便和哈桑结婚了。新婚之夜才子哈桑用天蓝色签字笔在叶佳人的胸脯上写下了两行诗:年轻人的错误总有上帝原谅
 我的错误因为你而越发芬芳哈桑流泪了,叶雅林也流了泪。
 结婚后哈桑依附在叶雅林的身边生活,决心静下心来好好写诗。后来写出毛病来了,写之前总要喝酒,酒不下肚子身体就找不到感觉。然而每次哈桑总要喝到大醉,醉了之后脑子里的诗 永远不属于哈桑的手 。很难办。后来哈桑说,决定亲自去gān预生活了。先炒股,忙了好几天都没有能够弄到钱,罢了。后来哈桑结jiāo了一批朋友,开始做起了生意,先是电脑,再是装潢,最后总算开了一家小面馆。每一次都像哈桑写诗,尚未落笔胸中的激qíng便呼啦啦汹涌,但是两行之后便不行了,làng峰与làng谷一平均,即刻如止水一般平整。好歹面条店是开起来了,哈桑只做了四十天,四十天之后哈桑十分忧伤地离开了。他忍受不了 中国人的吃相 。他撕下一张备课纸,向叶雅林jiāo待了辞职不gān的全部原因:中国人,你的吃相总是那么恶!
 啃包子,啃锅贴,
 尤其是吃面条!叶雅林望着丈夫的新作,伤心地说: 我晚几年生孩子,供你,养你,养到你能自立的那一天!
 叶雅林流泪了。哈桑也流了泪。哈桑擦完泪水便给他的爱妻献上了半首诗:给Y L
 尽管我是你的丈夫
 但女人终究是人类的母亲
  每天晚上叶雅林老师都要到校外兼课。不是上历史,而是讲童话。一个老板的七岁儿子患上了失眠症,没有童话是睡不进去的,老板的童话讲完了,老板太太的童话也讲完了,讲完了就得找人,叶雅林老师是老板家第七位童话叙述者,她的童话都是历史故事改编的,孩子爱听,大人也爱听。孩子很快就喜欢上叶雅林老师了,赏给她一百元人民币,叶老师不好意思要,孩子他妈就说: 孩子给你,你就拿着。 叶老师就拿着。
 星期一的晚上叶老师准时去上班,哈桑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把心qíng给喝坏掉了,哈桑从抽屉里搜索了一些碎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到生活里头找点意思。哈桑来到电子游戏室,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坐在角子机前,她叼着烟,穿了一件很短的裙子,两条腿分得很开,叉着跷在那里。一条大腿上放着烟缸,一条大腿上放着角子,哈桑走到她的身后去,替她观察角子机里的局势。哈桑只看了两眼就把手伸到角子盒里去了,替她投进去一枚。女人还没有回过头来,角子机便响了,咣丁咣当吐出来一串。女人取下香烟,弹掉烟灰,歪着下唇对哈桑笑起来,说: 手气不错嘛。 哈桑也笑了笑,说: 要看摸到什么了。 女人一听这话就开始认真打量哈桑,不像生意人,不是数票子的主,便开始往文人上猜。教书匠也不像,没那胆。哈桑往四周瞟了两眼,欠一欠身子,说: 换个地方玩玩。 女人话里有话地说: 你赌得起吧? 哈桑没有正面回答,说: 赌的意思不在钱,赌的是胆子。 女人知道不是跑码头的老客,老客只管价钱,不生事。这年头只有小文人还在学孔雀,jiāo尾之前抖弄几下屁股后头的几根骚毛。他们是不嫖的,要弄花样,以爱的方式做嫖的事qíng。真是少花钱,多办事。哈桑看了看表,十分夸张地说: 你瞧你,天都快亮了。 女人很疲惫地笑一笑,眨巴眼睛,想努力着脸红,没红起来。女人和一个东北壮汉子在chuáng上 整 了一下午,却没有捞到什么票子,心qíng正不好,想在星期一晚上好好玩玩的,放松一下,就遇上哈桑这么一个 冤大头 。女人咬住下唇,对自己说,我他妈的先消遣消遣你这个穷酸娃子再说。女人低下头,伤心地说: 你走吧,别拿我们开心,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的。 哈桑盯住女人,无声地摇头,似乎在怪她不晓事理,好半天才说: 俗了。两码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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