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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半_毕飞宇【完结】(27)



 我替小金宝买好蓝底子白花粗布,走到裁fèng店的门前。我站在街心并没有留意注视我的人们。我望了望手里的布显得有点犹豫,只站了一会儿我回头离开了。我决定让寿衣店的桂香为小金宝做一身丧衣。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我站到了寿衣店门口,桂香正拿着一只大篾刀破茅竹。桂香在茅竹的端头对称地砍下裂口,然后把篾刀cha进fèng隙,提起来,用力砸上了石门槛。茅竹断节和开裂的声音痛快淋漓又丧心病狂。满街顿时炸开了丧竹的一串脆响。

 我站在一边,顿时就把她手里的竹子与花圈联想在一起。我走到她的面前,把布料送过去,桂香用衣袖擦汗时开始打量面前的陌生男孩。她在身上擦完手习惯xing地接过了布料。 ——是谁? 桂香问,我侧过脸望一眼小金宝的小阁楼。桂香忙说: 我就来。

 我带领桂香上楼时小金宝正在chuáng上吸烟,她的酒碗放在马桶盖上。屋子里全是烟霭。小金宝反反复复地练习chuī火技术。她学得不错,火捻已chuī得极好了,烟吸得也流畅,呼噜呼噜的,像老人得了哮喘。

 桂香一上楼立即看见一个活人,脸上为难了,但她的表qíng让小金宝忽视了。桂香站住脚,说: 我裁的可不是这种衣裳,我专门裁…… 小金宝没听懂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的肚子,小金宝打断她的话,说: 我知道你不会裁这样的衣裳,随你怎么弄,把东西盖上就行了。 桂香看了一眼我,我却望着地板,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小金宝下了chuáng,桂香只得走上来,给小金宝量尺寸。桂香给小金宝量身体时从脖子上取下的却是一根细麻绳,这个至关要紧的细节让小金宝忽略了,她正吸着水烟,望着我自鸣得意。

 不远处传来了铁匠铺的锤打声,金属的悠扬尾音昭示了水乡小镇的日常幽静。午后的阳光照在石板上,一半是yīn影一半是阳光。桂香坐在南门水边为小金宝fèng衣,针线在蓝色粗布上飞速穿梭。她的手指jīng巧灵动,针线充满了女xing弹力。

 槐根在这个午后坐在石门槛上扎纸马,他的纸马用竹篾做成了筋骨,槐根的手艺不错。他扎的纸马有点模样,白色,是在yīn世里驰骋的那种样子,鬼里鬼气的。小金宝中午喝足了酒,又吸了好久的水烟,正在chuáng上安安稳稳地午眠。我一直陪阿牛坐在北门的门口,无聊孤寂而又无jīng打采。槐根在扎纸马的过程中不时地瞅我几眼,对我很不放心的模样。我移到他的面前,等待机会和他说话。

  你是谁呀? 槐根终于这样说。

  我是臭蛋。

  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我可是唐臭蛋!

  不还是臭蛋?

  这可不一样。在上海,就算你是只老鼠,只要姓了唐,猫见了你也要喊声叔。

  你是大上海的人?

 我点点头。我把大上海弄得又平静又体面。

  上海人都吃什么?

  要看什么人。有钱人每天都吃二斤豆腐,吃完了就上chuáng。

  大上海的楼高不高?

  高,可在我们老爷眼里,它们都是孙子——下雨了的时候上半截是cháo的,下半截是gān的。

  是怎么弄那么高的?

  有钱就行了,有了钱大楼自己一天两天长高了。

  那么多钱,哪里来?

  你喜欢钱,钱就喜欢你,只要你听上海的话,钱就听你的话。

  你喜不喜欢大上海?

 我没有料到槐根会问这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有些茫然。我想了想,城府很深地说: 上海的饭碗太烫手。

 槐根释然一笑,说: 你冷一冷再吃嘛。

 我有些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挂上了走过码头的世故老到。 你不懂, 我忧郁地说, 这个你还不懂,你是不会懂得上海的。 我这么说着伤起了神来,叹了口气,愣在那回忆起上海。 等我有了钱,我就回家,开个豆腐店。

 槐根放下纸马,有些失望地说: 你不是大上海人?

 我醒过来,不屑一顾地说: 我怎么不是上海人?我哪一句说的不是大上海的话?

 槐根听着我的话有些摸不着头绪,说: 我一点也没听懂你说的是什么。

  你当然听不懂, 我说, 我说的事qíng自己也没有弄明白。

 我这么说着侧过了脑袋,我和桂香不期而然地看了一眼。桂香停下手里的活,一直在和我对视,好在金山对我没兴趣,他拖了一条瘸腿只是专心地折纸钱。他没有让槐根折纸钱而让他做纸马,一眼就能看出金山的心思——他想让槐根子承父业呢。

 桂香避开我的目光低了脑袋fèng制衣裳了,但她立即抬起头,顺手拿起手边的篾尺,在凳子上敲了一下,槐根听到尺子的告诫声,立即把手里的纸马人捡起来了。

 桂香从小阁楼上领下一位水乡村姑。一身粗布衣裤,红鞋。裤管和袖管都短,露出小半条小腿与小半截胳膊。袖管呈喇叭状,遮住了腋下的布质钮扣,是上锅下厨的模样,长发辫挂在后脑勺,利索慡净却又充满倦态。

 桂香把这位水乡村姑领到了大水缸旁边,掀开了水缸盖。小金宝从一汪清水下面看到了自己正经八百的村姑形象。两个看守正在吸烟,他们用了很大气力与很长时间才识出了那个风骚臭娘们。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没能弄清发生了什么。 他妈的,我总算看见妖怪了, 阿牛晃了晃脑袋自语说, 一眨眼她就换了一个人。 小金宝没理他,小金宝在水镜子面前左右摆弄自己的腰肢。她的脸色极苍白,有一种病态疲乏。但她对这身行头显然十分满意。桂香正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盯着她,小金宝沉在水底一眼瞟见了桂香的这种目光,有点张狂得意,她用一只巴掌搅乱水面,结束了这次意外对视。

  臭蛋! 小金宝大声说, 臭蛋! 我从门里忙冲了进来,我的双手撑在门框上,望着面目全非的小金宝脸上布上了片刻疑惑。我对四周迅速打量了一遍,说: 老爷来了?

 小金宝走到我的面前,脸沉了下来。小金宝冷笑一声说: 才跟我几天,就学得这么贱? 小金宝从屋里出来了。

 小金宝在石板路上的款款步态引起了小镇的八方好奇。正是落午时分,西天的晚霞分外晴朗。高处的墙垛抹了不规则的余晖。路面的石板和两边的旧木板相映出一种极和谐的灰褐色,陈旧衰败又自得其乐。石头与木板构成了水乡历史,有一种永垂不朽的麻木。石头与木板过于gān燥,和小镇人一样显得营养不良、劳累过度,缺少应有的滋润。小金宝的步态又安闲又风骚,在小镇的石街上有一种无限醒目的都市遗韵。大街安静了,如夜一样安静,如街两边的好奇目光那般默默无语。我跟在小金宝的身边,甚至能听见鞋底下面最细微的脚步。街两边的目光让我不自在,但小金宝极从容。她目空一切,视而不见,她对众目睽睽众星捧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心安理得。我极其不安,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我注意到阿牛正在不远处注视我们的行踪。路上的行人都停下脚步了,他们站到了屋檐下面,目送陌生女人。铺子里的手艺人都保持了他们的职业静态,接受小金宝检阅。小金宝不大的脚步声震撼了整个水乡世界,在多年之后人们还记得这个jīng彩一幕。

 那个老头打了赤膊坐在石桥头的一块yīn凉下面。他老得几乎看不出岁数了,脸上的皱纹如古董瓷器绽开了网状裂痕。他的眉毛和胡子一样灰白,秋糙一样长长地挂在那儿。他望着小金宝,茸毛一样绵软慈爱地笑起来了,嘴里没有一颗牙。小金宝走上去,静立了一会儿,也笑起来,伸出手就捋把他的白胡须。小金宝说: 你多大了? 老头伸出一只巴掌,说: 还差五年一百岁。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他的短裤上打了许多补丁,正端着一只碗向这边走来。那只碗又破又旧又脏,里头盛了gān净的开水。白胡子老头兴致极好,似乎意犹未尽,指着端水的老头笑眯眯地说: 他是我孙子。 孙子同样一脸宁和,他走上来,用一只铜调羹给爷爷慢悠悠地喂水。两个老头动作默契、幽然恬静,在旧石块与旧木板之间互映出一种人生极致,弥漫出时间芬芳,余晖一样飘满小巷。小金宝望着这幅喂水的画面,她很突然地背过了身去,她的目光向北越过了小阁楼的楼顶,楼顶上是一座小山,被夕阳照得郁郁葱葱。糙丛里藏着许多坟,时间一样冥然无息。

 回到家门口桂香正坐在石门槛上扎花圈。她的小孩趴着她的后背,没有目的地乱啃。桂香抬头看见了小金宝,桂香很客气地笑起来,说: 到屋里坐坐吧? 小金宝没有答腔。小金宝以为她家死了什么人,但看桂香的脸上又不像。小金宝极不放心地往前走几步。小金宝往前走动时我预感到了危险,十分警惕地踅到了屋檐下面,咬紧一只指头盯住小金宝的背影。小金宝站在桂香的门口,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全明白了,我找来的裁fèng竟然是给死人做寿衣的女人!

 小金宝的脸上霎时间下满了一层霜,刮起了冥世yīn风。我从没有见过小金宝受过这样的灵魂打击。小金宝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我的心里一下子就吃了十块冰淇淋。小金宝cao起桂香家门槛旁的一只扫帚,疯猫那样向我扑过来。我老鼠一样机敏,蹿过堂屋,身体划了一条漂亮弧线,从南门槛上一头跃入了小河。桂香立即就猜到了小金宝的心思,过去双手抱紧了小金宝。我从水下冒出脑袋,用手抹一把脸,笑得又坏又毒。小金宝气急败坏了,但又无奈,眼里沁出一层泪。 你敢作践我! 小金宝气疯了,嗓子打了颤。小金宝挣开桂香转过身,一扫帚就反砸了过来,她把所有的委屈仇恨与恼羞成怒全部泼向了桂香。 丧门星!夹不住腿根的货!

 我是从桂香家的石码头上岸的。桂香正对着她的男人金山流泪。 我给人欺侮,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金山坐在木墩子上,手里机械地弄着竹篾。金山嘟囔说: 也骂不死人。 桂香低了头说: 我还不如做个寡妇。 金山停下手里的活,好半天不动,突然歪着脖子大声说: 我死,让你做个寡妇好了! 桂香再也不敢抱怨,只是不住地抹泪。槐根站在一边,他的大而秀气的双眼闪耀着女孩子才有的悲伤光彩。他站在角落,和他的几个弟妹一起望着他的爸妈吵架。我一身的水,站在桂香的身后不知所措。这样的结局我始料不及。恶女人总是这样,你对她凶,她总能顺理成章地把灾难引向别人。金山看见了我,用滞钝的目光打量我。桂香转过身后用一种严重的神qíng和我对视。桂香走到我的面前,盯着我,只一会儿泪水无声地涌了上来。 我怎么惹你了? 桂香说, 你这样捉弄我,我到底怎么惹你了,你们合起伙来这样捉弄我!

 我望着桂香的眼睛,内心升起一股内疚,伤心往上涌。我拿起桂香的那把尺子从石街上绕回自己的家门。小金宝正坐在楼梯口,双手托着下巴生闷气。我冲到小金宝面前,用尺子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抽一把,随即扬起尺,在另一条大腿上又抽了一把。我只想骂人,可又不知道骂什么,我学着小金宝刚才骂人的话大声说: 丧门星,你才是夹不住腿根的货!你就是夹不住腿根的货!别以为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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