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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半_毕飞宇【完结】(35)



 铜算盘听不进她的殷勤,笑得一脸是皱,他又喂下一口饭,问: 叫什么?

 阿娇忽愣着一双眼,说: 阿娇。

  阿妈呢?

  翠花。

 铜算盘拿出一块米饼,掰下一块,塞到阿娇的唇边: 阿娇几岁啦?

  九岁。

  这米饼不太好吃。 翠花嫂又歉意地说, 火也大了,明天我…… 翠花嫂一看就是个过于热心的人,对别人总觉得没能尽意。

  呵,九岁。 铜算盘对饭菜放心了,直起了身。

 身后响起了木质枢纽的吱呀声。小金宝歪歪斜斜地拉开门,站在了房门口。她依在门框上,一手叉腰,一手撑着另一条门框,显得松散懈怠。小金宝斜了翠花嫂一眼,回过头打量她的女儿。阿娇的嘴里衔着一口米饼,只看了小金宝一眼就不动了,目光定在了那里。小金宝的鬈发耳坠戒指手镯高跟鞋和一身低胸红裙在阿娇的眼里拉开了城市繁华的华丽空间。阿娇的鼻尖亮了,gāngān净净的目光里闪耀起gāngān净净的美丽憧憬。铜算盘提起竹篮对翠花嫂说: 翠花嫂,你等一下。 铜算盘无声无息地回老爷的屋里去了。

 我站在我的房门口,小金宝依在她的房门前,过道口站着翠花和她的女儿阿娇。

 小金宝斜望着阿娇,下巴却向翠花嫂歪过去:

  是你什么人?

  我女儿, 翠花嫂说, 阿娇。

 小金宝抱住胳膊说: 小丫头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哪一点像你?是我女儿。

 翠花嫂没听过这么不讲理的话,拉过阿娇,赔上笑说:

  再像你,也修不来你那样的小姐命。

 小金宝没开口,就那么凝神地望着小阿娇,像照镜子,回到九岁了。阿娇却望着小金宝,她的眼在展望未来,想像自己长大的脸。

 小金宝说: 把女儿借给我玩两天,解完了闷再还你。

 翠花嫂讪笑道: 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就怕她惹小姐生气。

 小金宝不理会她,径直走到阿娇面前,蹲下来对阿娇问: 阿娇,是我好还是阿妈好?

 阿娇的嘴巴躲到胳膊弯里去,只在外面留下一双笑眼,她看了我一眼,然后jiāo替着看小金宝与阿妈,不知道怎么回话。

 小金宝摸着她的脸说: 阿娇,长大了做什么?

 阿娇眨巴一下清澈的大眼,羞怯地说: 到大上海,也像姨娘你这样。 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我记起了槐根关于大上海的话,预感到又一个轮回开始了。

  小阿娇真乖。 小金宝意外得到了 姨娘 这个称号,高兴地对翠花嫂说:

  我喜欢这丫头,你男人要不死,再给我多生几个。

 翠花嫂垂下眼睛,没说话。

 小金宝凑到翠花嫂的身边,问: 你住这儿几年了?

  好多年了。

 小金宝放眼看了看远处,说: 这里怎么能住,闷不闷?我才来就闷死了,住长了可要出毛病的。

  习惯就好了。

  这里就一样好—— 小金宝伸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说, 偷男人方便。

 翠花嫂红了脸,说: 小姐……

 小金宝自己先笑了,咧开嘴说: 反正没人,多自在,多痛快?一天偷一个——你明天就偷。

 翠花嫂的目光羞得没处放了,低着头说: 小姐,怎么能说这种玩笑话。 小金宝却认真了,说: 什么玩笑,我可不开玩笑,你要不敢,我叫人来偷你,怕什么,你反正不是huáng花闺女。

 翠花嫂实在羞得不行了,回过头。她一眼睛见了阿娇,阿娇正专心地听她们说话。

 翠花嫂有些恼羞成怒,对阿娇说: 去去去,一边去。

 阿娇笑了笑,走到了我的身边。小东西是个人jīng,她好像什么都明白。阿娇拉着我的手说: 我带你去抓鱼。

 小金宝这人,就这样,什么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对谁都这样,对什么事都这样。你想想,槐根的事多大,离开断桥镇前的那个晚上她是什么样,可一见到老爷,她又换回去了。她这个人,面孔太多,要想找一副永久的面孔把她固定起来,就难了。她这样的人,大上海摸爬滚打出来的,总想着能让自己和世道靠近起来。世道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比它变得还利索?小金宝的亏在这上头可是吃大了。不过我倒是实实在在地觉得,她这人不坏。至少我现在来看是这样。有些人就这样,小时候看着他恨不得拉尿离他三丈,可老了回忆起来,觉得他比大多数人真的还要好些。

 百无聊赖的小金宝领着我来到了小岛南端。芦苇茂密而又修长,像小金宝胸中的风景,杂乱无章地摇曳。一条乱石小路蜿蜒在芦苇间,连着一座小码头。小金宝意外地发现岛南的水面不是浩淼的湖面,而是一条河,四五条马路那么宽。对岸山坡上的橘林一片葱郁,半熟的柑橘悬挂于碧绿之中,密密匝匝,有红有绿。小金宝说: 那是什么? 我告诉她说: 橘子。

 一条小船靠在小码头旁的水湾里头。小金宝对着小船望了好半天,突然说: 臭蛋,你会不会划船? 我猜出了小金宝的心思,点了点头。小金宝使了个眼神,两个人弯着腰,神神叨叨解开桩绳。我把竹篙子cha到船头的底部,一发力,小木船就飘了出去。我手执竹篙,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稳稳当当落在了船头。

 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高兴,芦苇丛中突然横出一条小舢板。划船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色严峻,一身黑,左脸长了一只huáng豆大小的紫色痦子,头上戴着一顶苇皮糙篷。小伙子说: 回去。 小金宝紧张地问: 你是谁? 小伙子说: 你们回去! 小金宝呼地就站起来,木船一个晃动,小金宝的小姐尊严没能稳住,不得已重又蹲下身去,大声说: 知道我是谁? 紫痦子对她是谁不感兴趣,只是绷着脸说: 老爷说了,他不发话,谁也别想来,谁也别想走。 小金宝指着小岛大声说: 这是哪儿?你当这是坟墓!我又不是埋在这儿的尸首! 紫痦子绷着脸说: 回去。

 又是一轮孤月。又是一个寂静空dòng的夜。芦苇的沙沙声响起来了。这种声音渲染放大了小金宝的虚空。她望着灯芯,灯芯极娇媚,无法承受晚风之轻,它的腰肢绵软地晃动,照耀出小金宝眼风中的失神与唇部的焦虑chūnqíng,小金宝在过道里站了片刻,阿贵远远地坐在阳台上。小金宝四处打量了一回,一个人走向南面的糙地了。我正在厨房里认认真真地抠着脚丫,小金宝刚过去不久我的房门就被打开了,进来的却是铜算盘。铜算盘进屋后四处张了几眼,从墙根处取过一把绛红色的油纸伞,塞到我怀里,说: 跟过去。 我看了看窗外,不像是下雨的样子,铜算盘一定看出我的愣神了,小声说: 岛上水汽大,别让小姐在夜里受了凉气。 我听得出铜算盘的话不全是实话,可我不敢多问,翻了他一眼,抱了雨伞跟在小金宝的身后走出去了。

 翠花嫂家的大门关死了。只在窗口漏出几点光亮。小金宝沿着光亮走过去,突然听见屋里传出了极奇怪的鼻息声。这个在chuáng上chuáng下爬滚多年的女人从这阵鼻息里敏锐地发现了qíng况。她小心地贴墙站住,蹲下来,从地上拾起一根小竹片,悄悄拨开了窗纸。小金宝的目光从小dòng里看过去,只看见翠花嫂的脸和她的衣领。她的衣领敞开了,肩头却有一双手,很大,布满了粗糙血管。那只手不停地给翠花嫂搓捏,关切地问: 是这儿?这儿?好点吗? 翠花嫂半闭着眼,她的脸半边让灯光照红了,另半张脸在暗处,但滋润和幸福却满脸都是。翠花嫂一定让那只手捏到了舒服处,嘴里不停地呻吟。

 这个巨大发现令小金宝激qíng倍增,她兴奋无比地把一只眼对着那个dòng口,贴得更近了。那双手离开了翠花嫂的肩,那个人也绕到翠花嫂的面前来了,小金宝明白无误地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男人正脱下灰条子上衣,露出结实的背。翠花嫂的脸对着窗户,她的一双眼在灯光下有意思了,烟雨迷蒙起来。翠花嫂把手放在男人的前胸,说: 怎么来这么早,岛上来人了,你怎么来这么早? 男人没有说话。小金宝看见男人抬起了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开始解翠花嫂膈肢窝下面的第一只纽扣。小金宝随着男人的胳膊慢慢把手向胸前摸过去。她的胸无端端地起伏起来。她站起了身子。我看见小金宝的身体直直地僵立在灯光前面,心里禁不住紧张,但又不敢上去,死死咬住一只指头。我看见小金宝走到了门前,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了两声敲门声。 ——谁? 屋里传出了翠花嫂的声音。 是我, 小金宝说, 你别熄灯,是我。 门里就没了声音了。好半天屋里才说: 什么事小姐?明天再说吧。 小金宝说: 你在数钱吧,我不跟你借钱的。 门好不容易开了一条fèng,翠花嫂端着油灯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小金宝一眼就瞟见翠花嫂上衣纽扣扣错了地方,故意装着没看见,小金宝在灯光下粲然一笑,说: 还没睡哪。 翠花嫂说: 就睡了。 小金宝死皮赖脸地挤进去,在灯光底下可怜巴巴地突然叫了一声 嫂子 。 嫂子, 小金宝娇媚媚地说, 陪我说说话。 翠花嫂紧张地立在那里,想四处张望,却又故作镇静。小金宝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却慢慢地坐了下去。翠花嫂 嗳 了一声,却又说不出话来。翠花嫂说: 我,我哪里会说话。 小金宝笑眯眯地望着翠花嫂,斜了一眼,拖着声音说: 嫂子,你瞧你。 就这么和翠花嫂对视,翠花嫂慌神了,小金宝双手撑在大腿上,慢腾腾地站起来,说: 嫂子不想理我,就算了。 说着话就往门口走。翠花嫂松了一口气,小金宝却又站住了,回过头从翠花嫂的手里接过小油灯,说: 都忘了,我跟嫂子借件衣裳,好不好? 小金宝端着灯竟直愣愣地朝翠花嫂的房间走了过去。小金宝走到房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搁在小方凳子上头的灰条子上衣,肩头打了一只补丁。她立住脚,翠花嫂还没有开口,小金宝笑着却先说话了,说: 你瞧我,城里头过惯了,一点也不懂乡下的规矩,怎么好意思进嫂子的卧房? 翠花嫂听这话僵硬地笑起来,说: 进来坐坐吧,进来坐坐吧。 她这么说完了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早就撑在门前了,堵得结结实实。小金宝通qíng达理地说: 不了,嫂子给我随便拿一件吧。 翠花嫂的房间里咕咚响了一阵,小金宝站在堂屋里,捂着嘴只是想笑,翠花嫂慌乱了半天,唠唠叨叨地说: 找到了,找到了。 小金宝接过上衣,故意慢吞吞地打量了一回,正过来看,又反过去瞧。 针线真不错,嫂子的手真巧, 小金宝说, 我要是男人,就娶嫂子,才不让野男人抢了去!

 小金宝从翠花嫂家出来时拎着上衣开心地狂舞。我蹲在糙地上,弄不明白什么事会让小姐这么开心。小金宝走到我的面前,紧闭着嘴只是闷笑。阿贵这时候从远处走了过来,把我们吓了一大跳。阿贵低声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小金宝不理他,一手捂着嘴一手拉着我就往大糙屋奔跑,我回了一次头,看见阿贵的身影像故事中的鬼魂,开始在糙地上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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