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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远_张悦然【完结】(21)



纪言忽然站起来,把我的蜷缩着的腿拉直,然后把被子盖在我的身上:

“你们真像,那天我看见段小沐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姿势,不过她是被大雨淋着,旁边也没有你这么多鲜花。你比她要幸运。”

他顿了一下,又说:

“这次你好了之后,必须跟我去见段小沐。”他的话没有商量的语气。他似乎很自信我会遵从他的命令。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来反抗他的命令了。我就不再说话了。渐渐平和的两个人,中间暂时没有了恨和怨。只是好好地这么坐着,想些各自的事。

后来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一次竟然没有噩梦来袭,想必是我蒙蒙中知道纪言一直坐在我的chuáng边没有走。

傍晚的时候,哐啷一声,唐晓推门而入,我惊醒了。纪言还坐在我的chuáng边,天已经完完全全地黑了下来,我看见他夜色里青蓝色的影子笔直而略带哀伤。

唐晓冲到我的chuáng边,我看清楚了她。她今天穿得格外好看。是一件我没有见过的新裙子。中间长两边短的玫瑰紫色的丝缎裙子,上面是一件海军领的白色紫色相间的衬衫。头发刚刚卷过,褐色的卷发软软地碰撞着海军领,比这一季的芭比还要动人。可是唐晓看起来jīng疲力竭。她显然不在一种开心的状态中。

“今天早上不是说好参加下午的露营活动吗?怎么什么都不说,就不去了呢?”唐晓指的是学校每年秋季的露营,晚上还有篝火晚会,男孩女孩们都会疯狂跳舞。

“临时决定,不想去了。”纪言也不回头,淡淡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这个下午你就一直呆在这里吗?”唐晓怒气冲天,她早已失去了平日的优雅,大喊起来。

“是啊,不喜欢那个露营和晚会,就到这里来了。”纪言理所应当的语气更加激怒了唐晓:

“你在胡说!你是一心在想着她吧!”

唐晓的手指向我。我忽然像变成了被捉住的偷qíng女子一样,仓惶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纪言,他正微微一笑,毫不介意的样子。是这样的吗?纪言为了守着我,错过了露营和篝火晚会。坦白说,这是一件令我动容的事qíng,潜意识里,我希望唐晓说的都是真的,尽管这样确实伤害了唐晓。

而唐晓,我非常敏感地感觉到她对我已经很不友好了。在她的话里,她已经用“她”这个词代替了“我姐姐”这个词。有很久,她都没有用从前时常挂在嘴边的“姐姐”这个词了。

我在他们的争吵中没有说一句话,我忽然看见这个气急败坏的唐晓,害怕起来。我一直都那么随意地对着她发火,可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感到过歉意,然而现在,我却不知怎的充满了愧疚。我忽然可以容忍她发任何脾气,允许她说各种狠话。我忽然觉得她很像我,从前是像我小的时候讨人喜欢的娇俏模样,而现在变成了像如今的我一样bào躁刻毒。我心里的害怕缘自一种恐慌,我在想,连唐晓这样一向温驯的人都变得凶狠起来,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温驯的人了,全世界的人都将像我一样恶劣而无药可救。多可怕。

僵持,可怕的僵持。在病房,在幽怨的女孩和令她着了魔的男孩之间。

终于,唐晓最后说:

“纪言,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在门外等你。”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纪言暂时站在我身边没有动。我们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忽然纪言就笑了起来:

“看着她那么生气,我觉得她和你越来越像了。”

“她喜欢你喜欢得发烧,得病了。”我接着说,我想唐晓发生变化完全是因为她的深qíng得不到纪言的回报,她就再也不能安守了,她开始跳起来,努力用自己的手去抓,去抢。

“是吗?”纪言患得患失地说,“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

“你别再来看我,好好地和唐晓相处。就是这样,皆大欢喜。”我坐起来,把枕头放在背后,有气无力地靠在上面,冷冰冰地对他说出这个我认为最佳的解决方案。

“非得这样吗?”纪言的语气忽然变得很软弱,他褐色的眼瞳里有着令我不能割舍的忧伤。

“非得。”我坚定地说,“有关段小沐的事我不想再提起。我想我们两个人还是互不gān扰为好,我不会回去看她,除非你告发我,我被迫回去。”

“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纪言大声说,我的不讲道理使他变得愤怒,“如果我要告发你,何必等到今天呢?”

纪言腾地站起身来,推门出去了。他最后的动作绝望而气馁。这使我相信,他真的打消了带我去见段小沐的念头。

房间里很安静,走廊里却不是。我听见唐晓激烈地和纪言争吵着,过了一会便没有了纪言的声音,只有一个女声像剪刀一样,切割着这平静而安详的大幅夜幕。

那之后果然纪言没有再来探望我,唐晓也没有。只有我的妈妈,拿着一些rǔ白色的jī汤,在huáng昏的时候轻轻敲开房间的门。我睡在能看到窗外的病chuáng上,在这个秋天的最后时光里,我终于可以停歇下来好好想想这些事。

一直以来,我都像在飞快地奔跑,后面有人追我一般的,我不能喘息地奔跑着。我为了摆脱而奔跑,为了躲避笼罩在我的上空的yīn影而奔跑。

纪言的话,不管是不是真相,都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qíng。段小沐,她和我有着相同的触感吗?她可以和我同时异地感受着冷暖,痛痒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被照片上她的那双动人的眼睛所吸引。也许别人看到那双眼睛觉得它和常人并无异常,可是我能感到,那是一种天生用来注视我的目光,就是说,那像一种语言,只有我能看懂,明晃晃地闪耀着,竟照亮了我yīn翳的额角。

19.忍冬花

等我的右手完全好起来,能够写字画画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雪是落城的宝贝,难得能见到,然而这个才是初冬的时节,天空就异常挥霍地撒下了好多的雪花。

我常穿着很厚的黑色呢子风衣,围一条淡紫色满是圈圈dòngdòng的围巾,就去冷飕飕的户外作画了。我刚刚康复了的右手格外灵活,于是我画了很多张画,都是有关雪的诠释。其实我非常害怕寒冷,可是我却异常喜欢自己在寒冷里面的样子,我的脸总是红得像一朵塑胶花一样地不真实,多可爱。

这段日子我一直是独来独往,心如止水的样子。我等待着纪言来找我,我想他还是会来的,一定会来的,我也说不清,可是我竟然已经对此寄予了期许。

我们之间的话题,一定无法躲开郦城和段小沐。我想最后还是会回到那个问题上去,我是否跟他回郦城去。对此我仍旧困惑着。

我的确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段小沐。使我一直疑惑的是,到底是我在谋害段小沐呢,还是她早就以一个魔鬼的身份控制了我呢?所以我等着纪言再来找我,我等待着他能完全说服我,让我再无疑惑地回到郦城,或者我和他在这个问题上产生激烈的争执,最终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便能恨起他来,从而成功地把他从心里赶出去。

然而我苦恼的事qíng是我和唐晓的关系。自从那次唐晓和纪言在走廊里发生争执以后,再也没有来医院看过我,直到我出院,重回学校才见到她。这是我的表妹唐晓吗?她穿了黑色的刚刚能包住屁股的超短裙,吊带只有一只带子的黑色紧身背心。黑色靴子,外面套了一件拖地的大风衣。这样的她,并没有什么不好看的,只是相隔不过一季,变化如此之大,让人着实吃惊:她的新唇彩是朦胧的白雾色,眼影是苍紫色,这些和她的一身黑色衣服配起来非常协调,再加上吞云吐雾的叼烟模样,像极了一个电影里的女特务。她的身旁还坐着男间谍打扮的人,正像电影里编排的那样,这个美丽的女间谍身边围绕着很多个男间谍。他们给她点烟,给她讲各式各样的huáng色笑话,和她调qíng。她显得幸福极了,幸福得我无法去打扰,我只能绕路而走了。这是我妹妹,请允许我这样形容,她像忽然开窍的在风尘中卖艺不卖身的坚贞女子一样,忽然放开了胸怀,戳破了禁忌,于是享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幸福”。我想这就是丧失爱qíng的女子,我能猜测到她之所以这样,大约是因为她亲爱的鼓手还是不能爱上她,这一番一番的事qíng过去后。所以唐晓当然也恨我。

她能恨起来,我本以为这是一生都不可能的事,但是现在我知道,她能够恨起来,非常严酷的那一种。

唐晓果然把她过去拒绝过的,婉谢过的爱都收了回来,她的周围总有不断的人。他们让我感到恶心,我完全都不想了解他们就武断地下结论说,他们根本无法和纪言相比——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前可以允许自己放làng形骸,允许自己去和乱七八糟的男子发生简短的感qíng,现在却完全不能看到唐晓这么做。

我终于感到了我作为一个表姐,已经付出的爱,我曾以为那是虚无的,可是事实上,我对她已经付出了太多的爱和关注。我希望她好好的,特别的好,让所有的人都羡慕。这是个始终如一的愿望。

日子刚好反了过来,唐晓有了无穷的男朋友,而我却是一个人,没错,这是我所希望的,我再也不需要那些高大健壮的伙伴们帮我撑起生活,再也不需要。

12月的一个周末,我仍旧呆在学校的宿舍里,我希望能够等到huáng昏的时候,独个出去踩踩门前那片雪。唐晓又不在。我一个人睡到下午4点才被敲门声惊醒。正如我前一分钟忽然预感到的,这个人是纪言。我的头发蓬乱,面容呈现出久睡之后的失水、gān燥。我的心原本也是gān燥的,直到此刻那个预感使我的心渐渐cháo湿起来。我叫他:

“纪言,纪言。”

——我们之间的那道门是半掩半开的,随着幽幽的风在我们中间晃动。风和这扇门仿佛拧成了线,扯住了我和纪言,他的风衣衣角被chuī起来,高高地chuī起,轻飘飘地拍打在我的腿上。我们就在这段小小的距离内,不发一言地站着,看着。

看着,站着。

多么久之后,甚至当我再也不能听到风声之后,我都知道,风和那日楼下窗外白皑皑的雪可以纪念那一时刻:两个把从前过往全部删掉的空心人,站在风里,他们想着一些那么动人的事。

纪言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他终于说:

“喜欢我的吧?”

我一惊,这个问题终于还是发生了,它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已经在我这里悬挂多季。现在他终于让它开放了,虽然我并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到了花期,或者早已经过了花期。

我不说话。

他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又说:

“你过来。”

我很听他的话,向前走了两步,撑开了半掩半合的门,就到了他的跟前。我们从来没有站得这样近,这样近,我能看清楚他脸上的痣和细纹。他把头稍稍探下少许,就吻在了我的嘴唇上。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吻?它紊乱而充满甜蜜,它像一种甘甜的汁液一样,以液体所特有的缓和流到我的嘴里。我想它终于发生了,爱qíng,至真至纯的爱qíng终于从仇恨中渗了出来。我掉下眼泪来,用手环住纪言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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