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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远_张悦然【完结】(9)



后来我终于看见段小沐和我的爸爸一并走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爸爸手里多了一把伞。爸爸一直把她送进来,送到幼儿园的屋檐下面,蹲下身子,抚了抚她的脸,然后才转身离去。段小沐久久地站在原地目送着我爸爸,夜色里她的肥大裙子像一面胜利的旗帜一样飘摇,我终于在她走入一扇门里,再也看不见之后,纵qíng地哭起来。为什么她要来抢夺属于我的?我恨她。小小的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恶过一个人。

纪言也是寄宿在幼儿园里的。那天不知怎么,他竟从大雨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我和秋千的跟前。他来到我的身边,看见我在哭,看见我完全淋湿了,也看见满地散落着彩珠。他把打着的伞在一旁支好,然后蹲下身子一颗一颗把那些珠子拣起来,放在他背带裤的大口袋里,最后他掏出一串串好的珠子,给我戴在脖子上:

“杜宛宛你不要哭,我的项链已经穿好了,你先戴着,我把剩下的珠子穿好,那串也给你。”我摇了摇头。

他用他的小手拉住我的小手,大声说:“杜宛宛,谁欺负你啦?我去找他算账!”

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想着,纪言,你可以吗?你可以战胜魔鬼吗?

“有一个鬼,她总是在我的附近,她抢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纪言说起——这违背了我将对任何人隐瞒这个秘密的誓言。可是在那个时候,神志不清,极度激动的我就忽然对他含混不清地提到了魔鬼。

这下轮到纪言疑惑地看着我。他不明白这所谓的鬼是什么。可是他看到了我痛苦无比的脸,看到这张已经被雨水、泪水浸泡得肿胀的脸。

“是什么鬼?它什么时候来,我来帮你赶跑它!”纪言用洪亮的声音大声说。他慷慨的爱心救助使我非常感动。可是我摇摇头,不再说话。我想我已经说得太多了,这已经违背了我一贯隐藏这个秘密的原则。然后我继续dàng秋千,纪言在下面仰脸看着我。脖子上的项链晃啊晃的,我忽然这样感激纪言,仿佛他摘了满天的星辰给我。他使我知道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上还有个人在乎着我的心qíng。

我想就是从那次开始,纪言格外地在意我,也许是他骤然地发现这个身上集满赞美的小姑娘原来是这样的脆弱而苦痛,才生出了许多怜悯。他总是远远地跟着我,看着我画画,看着我dàng秋千,目送我走出幼儿园,过马路,走向我的家,就像个一丝不苟的小保镖,他是想帮我驱赶鬼。可是他怎么会了解,折磨我的就是近在咫尺的段小沐呢。

那个目睹爸爸带着段小沐去吃三色冰淇淋的夜晚,我一直停不下来地dàng着秋千,非常迟才回到家,身上湿透了,鞋子也丢掉了一只,我是怎么赤脚走回家的,自己也不知道。妈妈自然因为我这么晚才回去而数落了一番,赶快给我准备了热水洗澡。我坐在空旷的客厅的地板上,用一种最哀怨的眼神看着我的爸爸。他在微凉的天气里套着一件开身毛衫,在柔和的灯光下看上去还是那么慈祥。他看到我láng狈的样子,就走过来,抱起我: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湿,为什么不躲雨呢?我去学校接你却找不到你。我和你妈妈都急坏了。”

我微微地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在担心我吗?他还会担心我吗?

我缓缓地把头埋在他的怀抱里,贪婪地吸取着他那柔软的毛衣和剔须水的味道。等我洗完澡,他就把我抱到我的小chuáng上,照例亲吻我,和我道晚安。我终于把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放下来,我把它放在爸爸宽厚的臂膀上,放在我对爸爸仍旧不改的一片迷恋之上。

爸爸帮我关掉灯,向门口走去。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过身来对我说:

“宛宛啊,你的幼儿园里是不是有个叫做段小沐的小姑娘啊?她没有爸爸妈妈,很可怜,你以后多带她来咱们家玩好了,记住了吗?”我的爸爸说完之后,就走出门去,房间是完全漆黑的,他看不见我的眼睛里再次涌出了眼泪,他看不见那双闪烁在黑暗里的眼睛第一次有了对他的恨。

“杜宛宛讨厌爸爸!”

那天晚上我从chuáng上跳起来,在日记本的扉页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这句话。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爸爸一直不知道曾有这样一件事qíng,他也不知道,他曾给他六岁的女儿一个多么痛苦的夜晚。可从那之后他惊讶地发现,他的小女儿再也不喜欢三色冰淇淋了。

7.秋千上的谋杀事件

我从未向别人提起我是为什么离开了郦城。我自己也在努力淡忘那个像一块血痂一样凝结在我脑中的根由。

虽然那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我在不断地回忆中也刻意地更改着事qíng的原本面貌,然而我必须得承认,即便是我一开始不知道最终将发生什么,那也绝对是一场充满预谋的dàng秋千。这次dàng秋千与往常略有不同,所有其他的孩子都不在,阿姨们也不在,整个幼儿园空dàngdàng的。那天阿姨们带着小朋友们去参加韵律cao比赛。段小沐因为她所谓的心脏病而独自留下。我原本是要参加的,还要站在前面领cao。虽然看起来很光彩,可是我觉得这对于我一点都不重要。我知道段小沐会一个人呆在幼儿园,我想我需要勇敢地和她面对面。原本我对于魔鬼是无比畏惧的,可是自从爸爸带着段小沐去吃三色冰淇淋之后,我的所有畏惧就都变成了愤怒。我是的确qiáng大起来了,我要反抗。于是就在阿姨们将要带着小朋友们出发的前一刻,我忽然说我很头痛,想留在睡房休息。阿姨们都感到很蹊跷。不管她们怎么说,我都说痛得难以忍受,还凭白地哭泣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要去参加那个韵律cao比赛了。她们都非常生气,临时再去找一个领cao的小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qíng。可是她们平日里又都很宠爱我,最后也只得顺从我了。阿姨们叮嘱段小沐好好照顾我,如果我qíng况更加糟糕,就送我回家去。

我躺在幼儿园的睡房里。听见大家都走了,幼儿园终于安静下来。段小沐就坐在我旁边的chuáng上,面对着我,冲着我微笑。这还是第一次,我们离得这么近。她的脸颊狭长而凹陷,眼睛里面的什么东西不断地流动着,仿佛是那原本就很大的眼睛仍旧在扩张,要霸占了整张脸。我侧着身子,看着这张脸,或者还有她胚芽形状的弯曲而纤细的身子,这正是我一直都害怕的形象。然而这也许还不应该是我最害怕的,作为一个魔鬼,她理应有她的原形。现在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刻,她也许就要现形了,三头六臂,血盆大口吗?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倏地一下坐起来,跳下chuáng去,径直走到门边,推了门就出去。她在后面叫我:

“杜宛宛!”耳朵重重地响了一下,——我可真厌恶她嘶哑的嗓子。

我不回头,不应她,只是向前走,走到秋千跟前。我并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我会走到秋千的前面。可是我的直觉就仿佛滚滚的云头一样涌起来,我感到这秋千是我的避难所。她似乎对这架秋千有着某种顾忌,她在我dàng秋千的时候就能变得特别安静,那个时候似乎我处于某种主动的地位,而她被秋千牵制着,是被动的。并且我有预感,她会跟我来秋千这里。

我坐上秋千,身子向后退了几下,脚一蹬,就飞了起来。果然,我看见她走了过来。仍旧站在秋千前左方的位置,抬起头看着我。我觉得她的表qíng有些迷惘,她大概是奇怪我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力气来dàng秋千。

为了让她明白我的qiáng大,我还唱起歌来。我现在已经记不得我唱了什么,也许随便哼了什么。她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的。她受制于我和我的秋千了吗?我已经占据了主动的地位了吗?我已经有了降伏她的能力了吗?

很久,我才停下来。她缓缓地睁开眼睛,说:

“我喜欢你唱歌。”

“那么,你坐上这秋千吧,我在后面一边推你,一边唱歌。”我立刻说。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了我,怂恿了我,使我不假思索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也在茫然地问我自己,我到底要做些什么?可是我自己又马上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杜宛宛你不要害怕,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到底要做什么。

“我有心脏病,不能dàng秋千。”她连忙摇头。

心脏病?我的心脏咚的被狠狠地敲了一下——我感到了她施与我的心绞痛。多可笑,此时此刻你还要提醒我你带给我的痛苦吗?我停顿了一下,调动了很多的笑意来掩盖内心的愤恨。我微笑着说:

“来嘛,我会很轻的。你难道不想像我一样飞起来吗?”我冲她眨眨眼睛,一脸诱惑她的真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我隐隐地觉得“飞起来”,这个对她很有诱惑。也许是因为会飞的是天使,而魔鬼都不会飞吧。

“唔。”她犹豫了一下,但是显然已经心动了。她慢慢地走过来,到了秋千的旁边。我停了下来,用期待和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她用手握住秋千的铁链,尝试xing地轻轻摇了几下。

“来吧,上来。我会给你唱好多好听的歌呢。”我不由分说地跳下来,把她扯过去,摁在秋千上。她的肩动了动,做了几下微弱的挣扎,就坐定了。

“你慢一点dàng啊。”她仍旧不放心,回头嘱咐了我一下。这个时候我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双手握住了秋千的铁链。

我摇得很慢,开始唱“让我们dàng起双桨”的歌。不过这个时候我已经有些明白我下面要做什么了。

握住铁链的双手,握得越来越紧。甚至将指甲嵌进了铁索里面,牙齿咬住嘴唇不放,驱鬼的行动蓄势待发。

我用了很小的力缓慢地给秋千加速。秋千渐渐地高起来。我唱歌的声音更加大了,唱得也很卖力,她确实被我的歌声吸引,并没有察觉秋千已经飞得那么高了。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我还是唱,唱的是《踏雪寻梅》,我还故意把音符拖长,速度放慢,听起来慵慵懒懒的,让她浑然不知秋千已经飞上了天。然而我的心跳变得非常快,心痛又开始了。所以我猜想她已经察觉了,开始用心绞痛来对付我。

“啊,太快了,慢下来,慢下来吧。”她回头对我说,慌张极了。

我不说话,心痛更加剧烈。我想她在用她的内力和我斗法。她是要我痛得难以忍耐,然后倒下去。我必须先下手。她是魔鬼,她是魔鬼,段小沐是困住我的魔鬼!我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可是说实话,在那一刻,我想到的具体qíng节并不是她如何害我的那些,诸如幻听,诅咒般的念经,心绞痛。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忽然闪现的是冷饮店的大玻璃,她把红宝石般夺目的樱桃送进嘴里,异常妩媚地对着我的爸爸微笑。

魔鬼!

我终于被心绞痛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张大口吸气,耳边还是她哀求的声音:

“求你了,停下来,停下来,我不行了!”她害怕极了,不停地摇晃,可是这个时候她并不是将双手紧紧地抓住秋千的铁链,正相反,她的两只手已经松开了铁链,只是紧紧地护住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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