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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爱_张悦然【完结】(5)



“次次!”

“我在的,亲爱的。我们马上就上路。”她听到他这么说,宽慰地点点头。她已经看不见她正面对着的,罗杰的脸。罗杰穿着黑色的西装,胸前的口袋里cha满了小朵的鲜花,他笑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开心。兰妮正扶着她向罗杰走过去。她却问:

“次次,我们是在坐船吗?我觉得好像在渡河。”

“是的,马上就会到达对岸。”

“嗯。”她笑得如此灿烂,令婚礼上所有的宾客都沐浴在这样的喜悦里。

罗杰拿出戒指要给她带上。兰妮也把一枚戒指塞在她的手心里。他们要jiāo换,预示着把一生jiāo托。可是她却只是觉得手里握着一根纤绳,她在四处张望寻找对岸。她因为看不到,又焦急地唤道:

“次次?”

“嗯,宝贝,听着,现在你把这纤绳甩出去,我们就上岸了,然后可以一直跑到山的脚下。”次次吩咐道。

“嗯,好的。”

婚礼上的每个人都看到,美丽的新娘面含微笑地把手上那枚戒指突然向高处一抛,又把一只手伸到背后拽下头上的纱,然后她就向着礼堂的门口跑去。像小鹿一样,她那么欢快,一刻也不停,只是丢下惊愕的新郎和瞠目的宾客。

她看到了大路,通向山脚下的。她将在山上和爱人跳舞然后同枕而眠。

“次次。”她叫着他的名字。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次次的手。他们像是一张向着幸福出发的大网。

她冲出礼堂的门的时候恰好是正午十分。她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和她的次次奔向他们的山坡,而疾驰而过的卡车从她的身上压过去的时候,她听到次次说:

“闭上眼睛,你闻到山坡上泥土的香味了吗?”

她很听话,她闭上了眼睛。

那日里太阳光实在太过qiáng盛,卡车司机经过的时候却见了鬼一般地打了瞌睡,而后车箱里的大捆马蹄莲,也都恹恹地卷起了huáng色的边,像是一张张掩面痛哭的脸。

竖琴,白骨jīng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左肩上的那枚锁骨递给丈夫。骨头和骨头之间有清脆的分离的声音,她立刻感到有劲猛的风钻进身体里,dòng像陡然攒起的漩涡一样搅乱了她的整个身体。她摇摇摆摆地斜靠在冰冷的墙上。

丈夫的眼睛灼灼地盯着那枚亮铮铮的骨头。他动作敏捷地从妻子手里抓住了那枚骨头。他当然没有忘记致谢。他把他迷人的吻印在小白骨jīng的额头上。额头在急剧降温,但是小白骨jīng的脸蛋还是芍药颜色的。丈夫拼命地亲吻她的脸,不断说,啊,亲爱的,我该如何感激你呢。我是多么爱你呀。

小白骨jīng开始盖三条棉被睡觉了。骨头一根一根被抽掉了,她的身体上全都是dòng。怎么才初秋风已经这样凛冽了呢,把她的整个身体chuī得像个风筝一样几乎飞起来了。

丈夫是个乐师,他现在在加工一架竖琴。此前他还做过笛子,箫。竖琴一共有了三十七根小白骨jīng的骨头,比此前那些乐器用得都要多。它外部的框架是锁骨和臂骨这样坚硬一点的,也用到了肋骨那样柔韧xing极好的。竖琴是丈夫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作品。他已经用了比他预计得长三倍的时间来雕琢它。很多个夜晚小白骨jīng都躺在chuáng上看着丈夫的背影。丈夫举着明晃晃的刻刀,丈夫捏着亮晶晶的骨头,他不懈的努力已经使那些骨头被打磨得有了象牙的光泽。丈夫用一寸长的小手指甲轻轻滑过竖琴,乐符一颗一颗从空气中升起来,宛如没有重量的水晶一样在三盏炽亮的油灯下夺目照人。水晶们缓缓上升,窗子外面的鸟儿都聚满了。丈夫十分得意地打开窗户,所有的鸟儿都涌了进来。这时候刚好水晶乐符到达天花板,它们纷纷撞碎了。鸟儿们立刻冲上来,每只嘴里都衔起一颗碎水晶,然后迅速散去了。房间重新恢复了平静。丈夫满面红光,他还沉浸在那动人的珠玉之声里。很久之后,他才奔向chuáng这边,抱起柔弱无骨的小白骨jīng,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她所剩不多的骨头,用颤抖的声音说,宝贝,你是最棒的你永远是最棒的。

小白骨jīng的确喜欢这一时刻。她喜欢丈夫那像饱满果实一样红润的脸,喜欢丈夫开窗户的时候嗖嗖的鸟儿和他衣衫相撞的声音,喜欢丈夫像孩童一样跌跌撞撞奔向她的chuáng的步伐,喜欢他像瀑布一样平顺而充满激qíng的抚摸,当然,她也喜欢碎水晶和鸟儿的声音。很多个夜晚小白骨jīng都感到身体像一架旧钟表一样,以比时光慢去一半的速度缓缓延续下去,容许着整个回廊的风在身体里穿进穿出。她感到他给他买的杜鹃白色裙衫里面灌满了风,像一只帆一样飘扬起来。[上一篇][返回目录][下一篇]

小白骨jīng拆下右肩的锁骨给乐师的时候,她非常难过。因为她失去了全部的两只锁骨。小白骨jīng是多么喜欢她的锁骨啊。它们被她特意地露在白色裙子的外面,骨头的天然光泽从藕荷色的肌肤中浅浅地透出来,乐师定定地看着她,着了魔一样追随着她。那年夏天的故事。

小白骨jīng一边拆这根锁骨一边难过地哭起来。因为这根锁骨被拆走之后,她的脖子上就无法挂住那根银色的项链了。骨头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小白骨jīng听到哗啦一声,项坠携着那根链子掉进她身体里去了,冲着她心脏的方向。它们dàng来dàng去,dàng来dàng去,小白骨jīng的整个身体里溢满了金属的回声。更糟糕的是,项坠是个锋利的菱形,它把她的心脏划得满是伤痕,鲜血淋淋。可是项链是丈夫送的。丈夫无比温柔地给她带上,项坠和她的锁骨轻轻撞击,发出丁丁的声音。丈夫沉醉了,那个秋天。

丈夫见小白骨jīng哭了,连忙说,亲爱的你不要难过啊,你失去了所有的骨头又怎么样呢,我永远爱你啊。宝贝你永远是最棒的。你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的成就啊。

丈夫身后是很多件无价之宝的乐器。小白骨jīng觉得它们像大个的家具一样占满了整个房间,它们是来自她身上的吗,它们看起来这样巨大呀。[上一篇][返回目录][下一篇]

竖琴还差三根骨头的时候,小白骨jīng已经患上了忧郁症。她算了又算,等到竖琴完全做好的时候她身上的骨头刚好用完。这个答案她是很满意的,她并不在意她的骨头。虽然现在她已经不能撑起她的脖子了。一天的大多时候她都躺在这张宽阔的大chuáng上。她用丈夫给她买来的木头器械活动,看起来像个笨拙的挂线木偶。可是,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小白骨jīng有可以用整个昼日等待夜晚的到来。等待午夜之后丈夫红彤彤的脸庞,等待脚步和抚摸,等待乐符的天籁。她非常满足。

可是现在小白骨jīng无法不担心她的状况。她本来就是个瘦骨嶙峋的女子,现在她失去了几乎所有的骨头,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她真的要像一个风筝一样飘起来了。况且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北风异常凶猛。

她无时无刻不担心她自己飘起来,被风刮走了。她的丈夫拥抱她的时候,她担心那个拥抱不够紧,她从丈夫的双臂之间被风刮走了。她和丈夫做爱的时候,她担心她会从丈夫起伏的身体下面被风抽走。每个夜晚丈夫开窗放进鸟儿来的时候,她都要紧紧地裹好被子,不然风会把她从chuáng上卷走。是的,小白骨jīng现在盖四条被子了,只有沉重的东西时刻压着她她才是安全的。有个夜晚她梦见她和丈夫不分昼日地做爱,丈夫汗津津地身体沉重而牢稳地压在她的身体上。她多么安全和快活。醒来的时候她的脸红了,她告诉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还是死去吧。”小白骨jīng这样和自己商量着。这时候一阵大风来,身体摇摆不定,项坠锋利地切割着刚刚长好的伤口。小白骨jīng想,她要忽然被风刮走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丈夫了。“我甚至连再见都不能给他说一声”。那是多么糟糕的qíng况啊。

从丈夫拿走倒数第三根骨头的时候,小白骨jīng开始策划自己的死亡。

这个时候她又难过得哭了。她现在这样软绵绵的,甚至不能有足够力气把自己撞死,或者爬上很高的地方跳下来摔死。

菱形的项坠对她来说显然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利器,她的心脏结满了痂,它已经钻不进去

了。“不过利器应该是好的”,她心里想。环顾四周,她想到了丈夫的刻刀,可是丈夫从来都带着他的刻刀出门,刻刀从来不离身。那么还有什么利器呢。

小白骨jīng的目光落在丈夫的乐器上。竖琴。竖琴最中间有一根特别尖削的。也许是为了好看,丈夫每加一根骨头都要把这最中间的一根打磨一下。这一根的上面顶了个软绵绵的套子,因为太尖了,丈夫曾经被它划破过手。但是丈夫显然丝毫没有记怨,因为这是最晶莹剔透的一根,丈夫喜欢用手掌缓缓抚过它,脸上有着比抚摸她更加满足的表qíng。

“我只是借用一下”。小白骨jīng坚持她已经送给丈夫的骨头就是丈夫的了,所以她说是借用一下。她想她死之后丈夫还可以从她的身体里抽出那根骨头,继续cha进竖琴里,竖琴还是完好的。

丈夫取走了最后一根骨头。冬天也来了。

丈夫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小白骨jīng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她心里想:我只是借用一下,他不会生气吧。

吉诺的跳马

1)他再次回到B城是因为她的脸。他再次想起了她的脸,在他无法翻越的梦境里,她的脸就像一片波光滟涟的湖面,由远及近地dàng了过来。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脸宛如一块没有皱痕的锦缎手帕一般,闪烁着金丝银丝一样明绰绰的辉光。这像是一条通去无可知的遥远的大路,在他的面前再度展开。他伸出手。

他熟悉那脸上的表qíng,尽管他一再想忽略或者视而不见。那是向他求助的表qíng,继而变成一片声声断断的倾诉。梦里开始幽幽地飘下梧桐树开出的紫色花,宛然还是四月的校园,他甚至看到了瘦雏的鸟,像是她曾叠过的纸鹤一样在那张脸的前面一飞而过。

他越发地明白,这张脸已经衍变成一面背景,一面适用于所有梦境的背景。在它的前面,可以是校园,梧桐树,鸟或者其他一切有着那段时光标记的事物。这些都像一出一出的戏,在那张脸的背景下上演,所以注定它们都被打上了哀伤和求救的符号,像总是要横亘到他面前的眼睛,和他四目绝望的对视。

她还是17岁时粉生生的面容,桃花颜色,眼瞳里装着深静的琥珀。她因为太久和他疏离而变得有点生硬,淡淡地说,你是不是应当来看看我了?

她又哀怨地命令道,你要回来,来看看我。

他僵直地站立在那里,好像再次是从前那个因着爱qíng到来欢喜激动的少年。他因为那一生只来过一次的爱qíng,流出了眼泪。

2)女孩吉诺是在体育课上发现陌生的男人正在隔着学校cao场的霉绿色铁网盯着她看。她侧了侧眼睛,然后继续广播cao动作,告诉自己要保持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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