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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_张悦然【完结】(15)



在这里,chūn迟闻到墓xué的气味,好像一切都死过一次了。她亦如此,并且,她死得似乎更加彻底一些,从前的事qíng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场海啸带走了chūn迟的记忆,将她像一个清洁的婴儿一样带回世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好像得了嗜睡症一般,久久沉溺在梦里。不过做梦的感觉的确很好,不费一丝力气,很轻很轻,像是有个陌生人走近,轻轻地挠她的头皮。chūn迟醒来便看到枕头上落满了头发。

她醒来,在热带的bào雨中,原来有人在拼命地摇晃她。chūn迟看见眼前的女孩脸上满是鲜血,在月光下像幽怨的女鬼。女孩用一团雪白的棉花堵住了chūn迟的鼻孔,拽起她的一只手臂,向上伸直。chūn迟朦朦地坐在chuáng上,透过身旁黑dòngdòng的玻璃,看见自己血乎乎的下巴,鼻子里簇拥着白烟,奋力地举高一只手臂。

女孩对chūn迟说:

“你不能再睡了,否则你的血要流gān了。”

“可是一点也不疼。”

“那也不行,手再举高一点。”

原来是又流鼻血了,在睡梦中流鼻血。那也是很轻的,一点也没有感觉。它像一条红色蚯蚓一般潜入chūn迟的梦。它很小,尾巴带个小钩,然后它开始变长,最终捅破了chūn迟的梦。

梦是好像子宫一样的袋囊,被捅破之后,它就开始流血,像一个生命的夭折。然而却并不会为此难过,反倒会有喝彩,还以为是魔术表演结束时,从黑手杖里变出的一大捧鲜花。鲜花上原本落着许多心形的小蝴蝶,这时便都飞了起来。蝴蝶落在chūn迟的脸上,挠得她的两颊发痒。她在梦中发出咯咯的笑声来。随即,她就被人摇醒了,鼻血已经染红了半个枕头。

chūn迟惶惶地坐起来。午夜的树影在窗外摇摆,偌大的房间里,全都是chuáng,chuáng上睡着年龄不同、肤色迥异的女人,她们这样恐慌又贪婪地睡着,充满哀求与渴望的梦呓絮絮不止,有时发出喑哑的叫声,叫声犹如被石头压住的狸猫那般惨烈。

摇醒她的女孩将她的被褥拿出去清洗。女孩对chūn迟说过她的名字,然而此刻chūn迟却不记得了。

沿着月光铺设的甬道,chūn迟跨出门,走进了种满凤凰树和椰树的院子。她看见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张张担架。在这个有风并即将下雨的午夜,这些担架仿佛是一叶叶扁舟在水中缓缓地摇着;半空中又横竖扯起几条粗绳,那女孩正将洗gān净的被褥晾在上面。在那儿,许多条白色chuáng单一字晾开,犹如被戳破的船帆,起风的时候它们便也上路了。

那是chūn迟最初认识的淙淙——站在摇曳的白色chuáng单中间,好像被云朵轻轻托着,来到她的面前。

正是她救了chūn迟。她从海滩上捡到chūn迟的时候,chūn迟的鼻息已经无法感觉到。可是她的身体并不冰冷,恰恰相反,她像一块火山灰烬般灼烫;如此的热,以至于淙淙相信她一定可以活下来。同时,她惊讶地发现,chūn迟的双脚是血红的,殷红的血迹从脚底一直向上蔓延,由深至浅,直至脚踝处才完全消失。这双赤红的脚也在发烫,淙淙蹲下来,试图找到脚上的伤口。可是没有,脚并没有流血。她又试着揩拭血迹,可是那血迹似乎是由肌肤里面渗透出来的,无论多么用力都擦不掉。

神奇的红脚女孩。

那个huáng昏,淙淙坐在旁边看了她很久。然后慢慢扶起她,将她放在自己的背上。她背着她往回走。她的背被她压着,也开始发烫。落日把最后一丝光热传到她们身上之后,就跳进了大海,她们是黯淡的天地之间最亮的一簇火焰。从这一刻起,她们的命运被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那个时候,chūn迟的全部所有是一张在收容所yīncháo幽暗房间里的chuáng铺、一条山茶花图案的墨绿色毛毯,以及一件不知什么地方捡来的粗麻布裙子。她一直都穿着这条裙子,浅紫色,胸前有淡红色的石榴渍,也或者是西瓜的汁水,看起来像个暗藏杀机的伤口。

chūn迟本是不屑去争抢那些衣物的,每次收容所分发衣物的时候,她只是冷冷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看着难民们冲上去拼命地争夺和厮打,仿佛是为了证明她们得到重生后蓬勃的生命力。

而裙子是淙淙送过来的。

此前,淙淙只是常常在夜里帮chūn迟止血,她也许是睡在chūn迟旁边的chuáng位上,但chūn迟对此毫无印象;每次睡醒时,偌大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女人们更喜欢聚在院子里聊天,不到万不得已,她们不会回到这拥挤黑暗的房间里睡觉。

有时chūn迟早晚散步,就看到淙淙在院落墙根下晾那些替换下来的沾满血迹和痰渍的chuáng单。她常帮这里的看护做事,甚讨她们欢心。

chūn迟迎面走过去,看到淙淙伸长手臂,踮着脚尖晾衣服。这女孩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瘦小,栗色皮肤,很难分辨她是不是华裔。只是觉得她有一种生野的美,能紧紧抓住人。她晾衣服时,柔软的身体被拉展开,宛若开在院落中央的一株小桃树。蓬勃的生命力犹如花粉般从她的身上散落下来。chūn迟只是这么安静地走过去,偶尔几次,她隐隐感到淙淙在对着她笑,然而她却记不起来淙淙的名字了。

直到那个下午,她们两个都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些女人们争抢从远方运送来的旧衣服,她们是仅剩的没有加入那场拼抢的女子,彼此对看了一眼,向对方投去友善的微笑。淙淙用眼神示意chūn迟等她一下,就向着那群撕扯的女人们走去。chūn迟疑惑地看着她。炎热的下午,烧烫的地面上浮起一层白茫茫的水汽,她那双细瘦的脚踝仿佛悬在白雾缭绕的半空中,轻渺的背影像个腾云驾雾的仙女。仙女降落在那群凶悍的妇人当中,然后她就毫不客气地和三两个手中紧紧攥着抢来的衣服的女人争夺起来。刚才还好端端站在她身边的温婉少女,顷刻间已变身为野蛮专横的泼妇。她揪着其中一个妇女的头发,犹如压一口水井般将她的脖颈向下压,而另一只手紧紧地抠住那妇人攥紧的双手,将她抓着不放的裙子一点点扯出来。

女孩在这一刻呈现出的令人惊异的力气,与此前宛若行在云端的脚步迥异。

她们当然也打她,拧她的耳朵,扭她的手臂,用尖利的指甲去划她的脸,可是她像一个刀枪不入的勇士毫不退缩,甚至没有流露一丝痛苦的表qíng。很快,四面里涌来一群为淙淙助阵的女人。这些平日里神qíng漠然、看不出与淙淙有什么jiāoqíng的女人,竟然都兴奋得好似被抽动的陀螺。淙淙就是一根有号召力的鞭子,她能让这世界围着她团团转起来。

那几个和淙淙争夺的女人寡不敌众,很快便败下阵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抢到衣服的女人走到淙淙的面前,将裙子递给她。淙淙很从容地接过,自始至终,她没有擦过一下脸颊上流下来的血。

女人们四下散去,淙淙亦无需向她们道谢,仿佛这是发生过许多次的事,人人都习以为常。淙淙迎面走来时还向chūn迟扬了扬手上的裙子,一切都非常明艳,女孩笑中的眉眼、脸颊上慢慢凝固的血,以及她手中的衣裙。

女孩在chūn迟的面前站住,未等气息平顺,就说:

“给你。”

“给我?”

“嗯,给你的。紫色很适合你。”

裙子落在chūn迟的手上,轻得好像一只小鸟;她用力抓紧它,生怕一不留心,它就会飞起来。

chūn迟非常惊讶。她很快变得不安起来,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指,帮淙淙擦拭脸上的血。有几处伤口,抓破的表皮已经脱落,luǒ露在外的嫩ròu不断涌出血来。chūn迟看着鲜血犹如愈演愈烈的火焰一般蔓延,心中一片慌乱,只是徒劳地不断擦去伤口四周的血。

在失去记忆后,淙淙是第一个对chūn迟好的人,但这种感觉并不像chūn迟想象的那样美妙。由于对过去一无所知,chūn迟时常会感到无助。那时她多么盼望有人能够走近她,疼爱他。可是淙淙脸上的伤口那样灼目,令chūn迟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无法还给她什么。

淙淙是个野姑娘。父母双亡,孤身一人住在潋滟岛上。有时在岛上的天主教堂里寄住,有时到难民营里混日子,谁也不知道她明天在哪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的影踪一定有许多人想知道。因为她是一只太美丽的动物,令整个森林里的鸟shòu都黯然失色。chūn迟也许应当感到幸福,因为这只最美丽的小shòu栖落在她的身旁,日日夜夜与她为伴,这是多么值得羡慕的事。淙淙的确很依赖chūn迟,夜晚睡觉的时候,她总是偷偷爬到chūn迟的chuáng上来,抱着chūn迟:“睡吧。”说完,淙淙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热带的夜晚,虽然有海风,仍使人觉得燥热。淙淙睡着了也很不老实,仿佛在被子里游泳似的,四肢摆动,呼吸很深,嘴巴也张开协助呼吸。有时她又会紧紧地抓住chūn迟,讲含糊不清的梦话。在那些深夜里,chūn迟惊醒,她看见女孩如攀援的小野shòu般地钩住她,神色魇足。

chūn迟轻抚她的脸颊。此刻她睡得很熟,不会醒,像一个属于她的娃娃。她必须承认,自己有些妒嫉淙淙。尽管她已经努力克制这种糟糕的qíng绪,当旁人被淙淙的美吸引,试图与她靠近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远离。虽然她明知淙淙也许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出众,她也不会知道chūn迟的难过。chūn迟又看了淙淙一会儿,轻轻地用被子蒙上她的头。她希望世界都不要看到这个光芒四she的女孩,只有自己知道她的美;或者哪怕她的美不要这样突兀,像自然中的流水树木,屋舍中的瓷器摆设一样静谧,那样也不会令chūn迟不安。

清早醒来时,chūn迟看见淙淙已经坐在chuáng边,正抱着她的双脚出神地看。她抚摸着chūn迟脚上的血迹,说:

“真可惜你记不得从前的事了,我想那一定很jīng彩,这双红色的脚就是最好的证明。”

“它们还烫吗?”chūn迟轻轻问。她很少去碰这双脚,她总觉得,它们似乎并不属于她。

“还烫。你全身都很烫,所以才会流鼻血。你就是一座活火山。”

“是吗?那你不怕我喷涌吗?”

“不怕。我喜欢你的烫,红孩儿。”淙淙这样叫她。

然而淙淙并非对谁都这样温柔,chūn迟是一个例外。事实上,淙淙瘦小单薄的身体里充满了惊人的破坏yù。虽然曾寄住教堂,但她对于基督教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憎恶。当chūn迟对淙淙说,她非常想去做一次祈祷,祈祷能将那些遗落的记忆找回来时,淙淙的口气十分鄙夷:

“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这些,我早已不相信有神。我住在教堂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想放一把火,将它烧毁。”

淙淙露出轻蔑的微笑,chūn迟一阵凛然。她看到淙淙的虎牙在唇间掠过,附着几缕残存的槟榔果ròu,犹如一颗绞缠着血丝的shòu齿。

在难民营里,淙淙喜欢和那些在船上卖唱的歌jì混在一起,让她们教她唱歌。她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唱起歌来别有一番韵味。那些歌jì们开始撺掇她与她们一起到船上卖唱,说她这么美,肯定能成为最红的姑娘;船上的生活很热闹,再也不会感到烦闷,而且还能赚到许多钱。对于别人的赞美,淙淙毫不经意,只是抿嘴一笑;金钱也并不令她心动,然而那种新鲜的生活倒令她有些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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