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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_张悦然【完结】(22)



后来他就了无牵挂,皇帝征派人员出海时,他也报了名,从此生活在海上。直到遇上淙淙,他才又看到了希望。淙淙离开后,他将依恋移到了chūn迟的身上。他已经明白自己有多么脆弱,总是需要有个人让他依靠着,他满心惦念着,就会觉得很快乐。

现在,连chūn迟都要离开他了,他又将变成无根的浮萍。他一遍又一遍祈祷上天。

骆驼留下了淙淙,这是他此生因为女人犯下的唯一错误。也许是将近晚年,他的头脑已经昏聩。这是唯一的解释,否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得罪将军。将军与他的友谊三十年有余,远远超过了这个女孩的年龄。

将军没有立刻与骆驼反目,他暂且忍下了这口气。暗地里,他却更加勤密地练兵。此时骆驼正陷于缠绵的qíng爱中,他那件挂在墙上的盔甲已经变冷。

不久之后,将军起兵造反,自立为王。他率领军队攻下了骆驼的城池,将骆驼所有妃嫔和奴仆纳为己有,骆驼也成为任人凌rǔ的阶下囚,一生英名都被断送。直至那一刻,骆驼方知因为淙淙结下的嫌怨有多么深重。将军将骆驼的军营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那位令他痴狂的美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可骆驼和淙淙毕竟曾有过欢爱。

他们第一次亲热,淙淙咬破了骆驼的嘴唇。可是却分明有一种快感,宛如彗星拖下的长长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身体。此刻她占有了chūn迟的男人。这个男人令chūn迟疯狂,令chūn迟离开了她。她喜欢看男人沉溺的嘴脸,忽然又觉得他无比丑恶。于是,狠狠咬下去……

骆驼给了她一个耳光。她目光凛然,没有半分歉疚。是的,她非得这样做。她看见他碾碎着自己,也碾碎着chūn迟。他像一颗携带灾难的彗星,撕开了夜幕。

漾满qíngyù的血液是甜的,像蜂蜜一样。他有一种直觉,她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会带给他无穷的惊喜。一刻也等不得,他直抵她的深处。

这即便不是骆驼一生中唯一的爱qíng,那么至少也是他的最后一份爱qíng。

每个清晨醒来,骆驼睁开眼睛,感到自己很虚弱。他看着身边睡着的她。早晨的她,仿佛刚从院子里走回来,脸上蒙着薄薄的露水,像一朵半开半闭的睡莲。他在她白亮的花瓣上寻找自己昨夜的吻痕——她是这样年轻,年轻得令他感到忧伤。他拥有过许多宝贝,从海上劫获的,派人去寻来的,却从未有一件宝贝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令他痴狂。他拥着她睡,噩梦连连,生怕她被人盗走。然而醒来时她还在,他摸着她柔软的手心,觉得非常幸福。

他用布裹住她,仿佛要将她放回蚕蛹里。能够拥有她,他满足却又绝望。

她转个身,醒过来。一抖身,散落一地新鲜的露水。他摸摸她的小脸,恍惚起来,喃喃问道:

“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嗯?”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的敌人派来的,安cha在我的左右,伺机刺杀我。”

淙淙揉揉眼睛,坐起来,回身对他莞尔一笑:

“我是。”

“那我要把你锁起来。”他非常伤心地说。

次日做爱时,她挣扎得很厉害,用尖利的指甲滑划破了他的胸,让他血流不止。他一想起那时她恶毒的眼神就不寒而栗。他坐立难安,怒不可遏,真的找了一条锁链来,将她的双脚和双手锁住。她毫不在意,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恶狠狠地说:

“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你,然后逃走的。”

但骆驼只是一味地纵容着她。

在龙目岛的岁月,淙淙告别了她苦苦挣扎的少女时代,长成一个成熟妩媚的女子。她终于以她的方式报复了chūn迟。忽然没有了爱,也不再恨,身体从沉重的使命上解脱下来,轻得好像随时能够飞起来。

昏昏yù睡的下午,骆驼不在。淙淙小心翼翼地逃出去,戴着镣铐,出门散步。

骆驼的府邸如此之大,走了很久也走不到尽头。据说,这里原本还住着他的三个兄弟,但他们在海上出了事,再也没有回来。骆驼照顾着他们的妻妾和子女,让他们和自己的妻妾子女住在一起。所以这里显得格外热闹。她看到有一些小孩在做游戏,追逐和欢叫。他们是一些栗子色皮肤的小家伙,瘦而结实,跑起来飞快。而他们的母亲抑或还有祖母悠闲地坐在房前的吊chuáng上,愉快地聊着天。她们虽然大都很年轻,但早早做了母亲之后,身心都变得慵懒。淙淙看到她们眉头舒展,没有愁也没有怨。孩子们在她们周围奔跑、玩闹,有时候也会故意跑过去招惹她们。但母亲们很少去理会他们,放任他们自由自在地玩耍。

淙淙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些孩子就将她围住,不让她再向前走。他们不gān净,也不文雅,可是看起来却生动得令人无法拒绝。淙淙素来不喜欢孩子,可是这时看着他们却忽然觉得很快乐。他们都很喜欢她,自发地排成一排,拍着小手给她唱歌。发音古怪的民间歌谣令人想笑,小孩们摇头晃脑的姿态更是有趣至极。淙淙回身去看那些母亲,她们知道她是骆驼新纳的侍妾,冲着她友好地笑了笑。

这里是一片和睦,但淙淙却不属于这里。若是早一些,早在认识chūn迟之前,早在童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开始之前来到这里,也许会有不同。她也许会从此安顿下来,投入这种简单却充满热qíng的生活。

现在,她已千疮百孔,内心永远无法得到安宁。她不配有这样美好的生活。她想着,将那些孩子分开,从他们中间突围出来,不顾他们的召唤,又独自上路了。

她要到森林的深处去看鸟儿。岛上各种各样的鸟儿实在太多了,常常飞进她的梦里来。这样的感觉很亲切,只在淙淙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段。梦犹如森林一般茂密,傍晚时鸟声鼎沸。站在树林中央,它们便一只只栖落下来,一点也不怕人。她好像与鸟儿有一种特殊的缘分。

龙目岛上,孔雀很多。它们骄傲却又害羞,平素走得泰然雍容,有时还悠闲地慢慢展开它的屏风,回身去数一根根发光的羽毛。可是一旦看见人影,它们就踮起脚掌,携着华美的翅膀飞跑起来,跑了一段后,那荧光蓝色的尾羽慢慢斜升起来,就这样,它们飞过了很高的树。淙淙仰起脸庞,一直看着它们:背上和脖子上的羽毛是青铜色的,像鳞片一样;紫罗兰色的椭圆形冠子在烘热的风里抖动,轻缓而撩人。

她喜欢孔雀的疏冷和优雅,似乎总是被柔软的东西打动。男人对于她而言,永远是bào力和野蛮的象征,无法令她感到美。

孔雀飞过头顶时,她内心热流涌动,充满了感动。孔雀令她想起了少年时在天边看到的风筝,洁白的风筝——她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生灵,甚至天真地把它们当做天使。

她总是轻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一再犯错。

就像她从海边看到chūn迟时一样。淙淙眼光敏锐,一眼看到在这个躺在海滩上的女人隐秘的身体深处潜藏的yù望与力量。

时间已经走到了六月。算起来,chūn迟也应当临盆了。那颗令她坚qiáng、勇敢的种子终于开出了花朵。她一定沉浸在幸福中。她是否会带着孩子来找骆驼?

那将是多么荒唐的一幕,当chūn迟在这里看到她,看到她躺在他的chuáng榻上,占据着他的心,她会怎么样呢?这是个几乎不可能成真的假设,淙淙了解chūn迟,知道她在找回那枚贝壳之前,是决不会来找骆驼的。痴心的傻姑娘,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应许竟要用尽一生。她永远都蒙在鼓里,遥远地敬畏着这个男人,却始终与他隔膜,不知道他此刻正躺在谁的怀里。

报复是快意的,然而报复之后也必有失落。淙淙走进森林幽深的角落,很想找到一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和禽鸟生活在一起,再没有任何yù望。

骆驼派人到处寻找淙淙,终于在茂密的棕榈林里发现了她。将她又带到骆驼面前。

骆驼用忧伤的眼神看着她:

“你要逃到哪里去?再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给他酿酒?”他内心温暖,说出的话却极为冷酷。

淙淙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我只是到这里来看看孔雀。”

“你喜欢孔雀吗?我可以派人将孔雀抓回去给你。”骆驼看着她无助的样子,一下就心软了,对她百依百顺。

那年六月,淙淙拥有了许多只孔雀。它们被养在花园里,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

花园只有矮糙,没有一棵高大的树木,于是孔雀们再也无法飞越树顶,优雅地打开它们的翅羽。淙淙在池塘边看到自己的倒影,以一只孔雀的姿态站在那里,身后的羽毛开始凋零。

chūn迟活了下来。死去的是她的孩子。

钟潜的祈祷似乎应验了。

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婴,在伴着chūn迟做了十个月的噩梦后终于降生。她生下来的时候就格外孱弱。钟潜从接生婆手中抱过孩子,托住她低垂的小头。这女婴不哭也不闹,张着一双惶惶的眼睛,很不舒坦地在襁褓里挪动。他喜欢她的眼睛。在乡下,有这样的说法,盲人生的孩子眼睛格外明亮。所以她的眼睛里有chūn迟的眼睛。

chūn迟给孩子取了许多名字,但都觉得不够好。仿佛任何一个名字,对于这个孩子来说都太小了。chūn迟每天依着心qíng叫她不同的名字:小溪,花儿,星辰……她将所有美好的名字都给她。如果可以,chūn迟多么想将全世界都捧给这孩子。她身世可怜,出生时周围一片寂寥,没有人迎候在那儿。

chūn迟没有奶水,钟潜好不容易说服了当地一个坐月子的女人,借她的奶水喂孩子。chūn迟如此爱这个孩子,她几乎无法忍受片刻与孩子的分离。每次孩子被抱走喂奶的时候,她都依依不舍,在心中怨怪自己连孩子都无法喂饱。

两天后孩子便染上了天花。

孩子的脸上结满了一片片鲜红的痘疹,破了的流出脓水,接了痂,在上面又结出新的。孩子出生已经半月,未见长大,却仿佛缩小了许多。chūn迟看不到,只是知道孩子着了凉,钟潜已经采来中药,熬了给她喝上,据说很快就会好。

然而孩子的qíng况越来越糟。身上的麻痘一碰就破,脓水冒涌,浸湿了被褥。那个给孩子喂奶的妇人看到孩子生了天花,就再也不肯给她喂奶。钟潜再带着孩子去求她时,发现大门紧闭——他们已经搬走。

人人都如躲避瘟疫般躲避这个孩子。医生寻不到,rǔ母也寻不到。傍晚他带着孩子回家,chūn迟等在门口,怨怪钟潜带孩子去喂奶竟然去了那么久。

钟潜也顾不得与她解释,连忙煮了米汤喂孩子。可是她吃了几口就吐出来。也许是浑身的水痘都在发痒,她将小身子在被褥上蹭来蹭去,看起来非常痛苦。凌晨的时候,她开始剧烈地抽搐,身体蜷缩成一团。chūn迟并不知道有多么严重,她以为孩子睡一觉就会好。她总是以为这孩子一定像她一样,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决不会这样轻易地死去。她这样坚信,直到孩子在她的怀里一点点变硬,一点点变冷。当她的双手再次拂过孩子的肌肤,它们如脆薄的纸一般,发出嗖嗖的声音。chūn迟这才害怕起来,摇了摇孩子,手指掠过她的鼻息。她像一截木桩般横亘在chūn迟的怀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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