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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_张悦然【完结】(27)



钟潜轻轻抓住淙淙的手,摇了摇她的身体,问:

“淙淙,你同意我们这样做吗?你希望我们这样做吗?”

淙淙面含微笑,闭着眼睛,不作回答。她的呼吸很重,肚子一起一伏非常明显——在离去之前终是有不舍,人人都看得出她对人间的眷顾。她舒缓的表qíng表明,她也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医生,请动手吧。不然就来不及了。”chūn迟坚决地说。

医生错愕地看着众人,希望从他们中间得到一些意见。但是没有人回应。

“医生,动手吧!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试一试。”钟潜说。

所有的人似乎都默许了,但仍没有人回应。虽然淙淙就要死了,但要剖开她的肚子、提前结束她的生命,仍是令人觉得残忍。

“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也许……我也许做不好。”医生说。

“我们都可以帮你,再不开始,恐怕来不及了。”钟潜说。

医生颤巍巍地将刀子贴近淙淙的皮肤。玉一样剔透的肌肤,光滑而充满弹xing,甚至看不出有一道妊娠纹。在隆起的小山坡上,圆圆的肚脐犹如一只沸腾的火山口,低声召唤掩藏在深处的小火焰。

医生又犹豫了片刻,对淙淙说:

“会很疼……请忍着。”

淙淙仍旧含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众人都屏住呼吸。但不忍再看,将头别了过去。只有chūn迟仍坐在chuáng边,双手按在淙淙的肚子上,感知着胎儿的呼吸。

再见。当医生将刀子按入她温软的身体时,每个人都在心里说。

弥留中的女人哀叫了一声,鲜血愤怒地涌出来,溅在chūn迟的脸上。麻木的眼仁也溅上了滚烫的血,火辣辣的。医生虽已做好准备,但忽然看到鲜血溅出这样高,还是吓了一跳,握着刀柄的手剧烈颤抖,怎么也无法继续下去。

所有的人都手足无措,只看到女人的肚子,像一口盛满鲜血的瓮,摇摇晃晃地擎在那里,令人无比敬畏。

“不要停下来。孩子就在里面了。”chūn迟说。她那只沾满鲜血的手,已经探到血瓮的深处。

医生连连摇头,手已经缩了回去,而刀子留在女人的皮肤上。chūn迟知道他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不再勉qiáng。她一只手摸索着,找到了那把刀,握住;另一只手一寸一寸地移动,寻找胎儿的心跳。

她按住刀背,用力压下去。眼泪不断地从眼睛里涌出来。

淙淙发出细小的呻吟,不似先前那样痛苦。

chūn迟分开血ròu,便触摸到孩子柔软的脊背。它像一只快活的小鱼,在温暖的羊水里游弋,丝毫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就在那个孩子被抱出淙淙的身体时,淙淙忽然用力抓住chūn迟的手腕。如此剧烈的动作令众人吓了一跳,只有chūn迟并没有吃惊,仿佛早有预料。只听淙淙一字一句格外清晰地对她说:

“既然你留下它,就要好好照顾它。”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海啸到来的前夕,他有qiáng烈的预感。他在梦里听到cháo汐起伏的声音,惶惶地醒过来。他推开家门,循着小路走上山坡。

他看到红鹳离开了低洼湖区的鸟巢,蝙蝠从岩dòng里飞出来。成群的野兔和猴子也都向山上跑去。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他记得祖父曾说起过幼年遇到的海啸,似乎与眼前的场景相似。他知道海啸要来了。

他要告诉人们,海啸来了。于是他奔下山去。跑到山脚他又茫然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告诉谁。他是个孤儿,也没什么朋友,只是帮当地的土著人打一些短工,辗转各处,连固定的住所也没有。然而他始终觉得不能自己逃命。他跑到土著人的部落里,告诉他们,海啸要来了,劝他们逃走。可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他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华裔流làng汉,或者是想趁乱偷东西也说不定。他们驱逐他,将他赶出部落。他不死心地站在村口对着他们大喊,让他们去海边看看,海làng比平时都要急促和汹涌。但没有任何人响应他。他失落地向回走,惊异地发现有两只狗从部落里悄悄溜出来,跟在他的身后。

他路过西班牙人驻扎的营地。他犹豫是否应当告诉这些西洋鬼子海啸来了。他的家人是被他们杀死的。他们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有停止过对华人的屠杀。他围着营地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跑过去和站岗的士兵说,海啸来了。士兵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他们认为这个华裔种族残余下来的可怜人大概是疯了,也或者太孤单,才跑到营地来作乱。一个西班牙人拿起火枪,朝着他的右腿打去。他拖着伤腿慢慢离开,身后留下一条血径。

他顺着动物留下的纷乱脚印向山上走,走不动了开始爬。身后的两只狗一边舔舐血迹,一边跟着他往上走。他越来越慢,狗终于弃下他飞奔而去。

大水犹如猛shòu般扑上来的时候,他紧紧地抱住一棵桫椤树。等到水势渐小,他知道自己终于脱险,听着山下隐约传来的哭喊声,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他被从剖开的母体中拿出,分离。盲女百感jiāo集,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他。牧师连忙接过他,用有力的双臂将他举起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炽亮的火光,身体变得越来越温暖。然而在他身后,母亲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一来一去,冷暖的jiāo递,爱恨的传承,只在顷刻之间。

在婴孩被取出的瞬间,chūn迟面前腾起一团耀眼的光。qiáng盛的光线刺破了她那双已经封闭和结痂的眼睛,抵达她的深处,使她再度感到了亮。

这孩子很神奇。chūn迟感到,因为他的降临,使她蒙受到了光,身体中注入了一种力量。

在他出生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qíng感来面对这个孩子。恨也是理应的,任何qíng绪都不为过。可是等待的过程是这样漫长、静谧,宛如一场涤洗。何况是她亲手探入她的身体,将孩子取出的。手上的血不知道是谁的,像是自己的一样,融入身体。割断脐带的时候,她也跟着抽搐了一下。很奇怪,也许因为整个过程她都在其中,使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孩子是由自己分娩出来的。

婴孩的诞生,热烈而勇敢地啼哭;将死的人光照回返,回dàng着轻渺的叹息。牧师双臂紧紧抱住红彤彤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哽咽声。这一刻,世界是如此热闹。从未有一个时间像此刻这样,生命如此珍贵。

chūn迟跪在chuáng边,握住淙淙的手。她已经离去,温热尚余。身体不僵,反而有莫名的花香溢出。就像回到了那个混沌的午后,在馥郁芬芳的曼陀罗花丛中,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又或者,是在船屋的那次,她为她洗澡,轻轻替她绑起辫子。不要言语,有言语就有猜忌,她们是不需要说话的,只是这样静静地彼此倚靠着。

先死的人是有福的。纵然有罪,也会消散,只领受怀念,他们多么有福。chūn迟虽然不肯原谅,却也无法淡忘。淙淙的确实现了她的愿望,成为一片一辈子笼罩在chūn迟上空的云霞。

至于那个孩子,在众人的手里传接,得到祝福。而chūn迟始终没有走过去抱他,因为无法承受这qiáng盛的光。

她几乎要窒息,不得不松开淙淙的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她就听见成群萤火虫惊慌飞起来的声音。她决定唤他做“宵行”,如此果决,不与任何人商量。

“宵行”是七月里泱泱成群的萤火虫,是夏天晴朗的夜晚腾空升起的一团焰火。宵行来的那日像一个节气。chūn迟觉得黑暗里的泅渡已经到了尽头,她像一只动物,水淋淋地爬上岸来。

牧师非常不愿意让chūn迟带走宵行。他不认为一个盲女可以将婴儿照顾好。何况,她和淙淙毕竟是有些嫌怨的。万一心存芥蒂,定然会令孩子受苦。

可是令他无奈的是,这孩子只与chūn迟亲近。在他大哭的时候,只要chūn迟抱过他来,他便立刻不哭了。睡觉的时候也要chūn迟哄,才肯安心睡过去,醒来若是看不到chūn迟,又要纵声大哭。这孩子既不贪吃,也不贪睡,仿佛只有一个心愿,便是被chūn迟抱着、哄着。

chūn迟待他,也未见得多好,有时遇到这小孩吐了或者尿了,她就失去了耐心,大声呵斥他。他从不会被吓哭,只是愣愣地看着她,非常安静。因为眼睛看不见,chūn迟喂他吃饭也并不顺利,有时他一晃脑袋,米汤就灌进他的鼻孔里,呛得他连连咳嗽。即便如此,他也不哭不闹,小嘴张开,乖乖地等着。

看到这样的场景,牧师只能连连叹气。也许这就是孽缘,毫无办法。这个孩子也许生来便是还债的,经由chūn迟的手生下来,仿佛身上打上了chūn迟的印记,永远也无法摆脱她。牧师忧愁地想,这婴儿也许一辈子都会受役于chūn迟,听从她,跟随她。

牧师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但他永远也搞不清楚这个婴孩为何对chūn迟如此眷顾。他不能体会,只有旁观。他无法拒绝chūn迟带走孩子。

chūn迟和钟潜将我从教堂里带走,那时我来到人世还不够一百日。我辞别了和蔼的牧师、喋喋不休的简修女以及有着拱形房顶的教堂。哦,我几乎忘记了,我就是在这座教会的拱圆形房顶下面出生的。我出生后,牧师用圣水为我洗身,但我不可能是上帝的信徒,因为圣水来得太晚了,也不够热。第一个温暖我的,是chūn迟,于是我做了她的信徒。

chūn迟带我到大海边。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就被迷住了。更令我欢喜的是海边泊着的那些大船。它们比所有动物都要轻柔,含qíng脉脉地望着我。可是我们没有上船,chūn迟只是给我看看,就走了。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船和大海。二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出远门,坐船穿越海洋。仿佛看到了多年前chūn迟抱着我站在海边的一幕。

我依偎在chūn迟的怀里,看着那些漂亮的画舫船。船上起了炊烟,很香,我的肚子有些饿。但在chūn迟的怀里,我总是很安心,一点也不害怕。海风迎面chuī过来,我咧开嘴笑了。幼时的我比现在要开朗许多。我想那些在潋滟岛的码头劳作的渔民们一定见过我灿烂的笑容。

在宵行出生的那一刻,盲女chūn迟看到了光,内心充满感动,甚至不再恨了。她觉得,这个孩子正是向着她走来的,注定属于她。

是否带走这个男孩,chūn迟也曾有过犹豫。面对这个男孩的时候,仇怨就在面前展开,历历在目,无法躲闪。当他一日日长大,模样会否越来越像骆驼?还是与淙淙相仿?

可是无法抗拒的,是这孩子对她的热qíng。他拒绝了牧师温暖的怀抱,义无反顾地向着她张开双臂,他看起来那么需要她——难道他不知道她是个落魄的盲女吗?每每他将小脸在她的手臂上蹭的时候,她内心坚硬立刻就瓦解了。

自从女儿得天花死去之后,chūn迟便将自己紧紧锁了起来。宵行这团摇曳的火焰,靠近她,将她暗淡的视野点亮,她无法不动容。她内心又充满了疑惑,总觉得宵行不过是上天对她的一次试探。引诱她将感qíngjiāo付,等她一步步深陷其中时,迎接她的便是又一次跌落。所以她不断提醒自己,不可对宵行有丝毫的感qíng。她对待宵行,轻慢如同糙芥,时刻准备承受他随时夭折的结局。可是这孩子,犹如一颗包藏着隐秘使命的种子,牢牢地将根扎在chūn迟这里。而他那旺盛的生命力更令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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