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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_张悦然【完结】(29)



在帮西班牙人gān活之前,他从未见过这种虫子。白色的线头一般,寄生在仙人掌上。他们将虫子晒gān,碾碎它们的身体,里面竟是一团耀眼的红色。他们管这种红色叫“波斯红”。

这虫子是西班牙人的宝贝。据说是他们从一块新发现的陆地找到的,辗转带到南洋来。他们用它制造颜料——鲜艳的洋红色颜料——再卖到世界各地。

他们家原来是有一块橡胶地的,但是后来被西班牙人收走了。他的父亲和哥哥现在在当地的矿场工作,据说能挖出金子,但他们每天的任务只是搬运一些带棱角的石头。他不喜欢那些灰蒙蒙的石头,qíng愿和虫子呆在一起。

他的工作地点是宽敞的棚屋,虽然简陋,房顶却用棕榈叶塞得密匝匝的,不漏一点雨水。仙人掌在稍有一点水分的yīn凉环境里,五个月可以养育一批成虫。他将那些虫子从仙人掌上取下来,放到qiáng烈的日光下曝晒,等gān透后再研磨成粉末。他将虫粉放入装着树叶和柠檬的开水中滚。放入虫粉的多少,决定了制出洋红颜料的深浅。也许是天生对颜色敏感,他制出的红色颜料颜色独特,又艳丽夺目。

他只是听说他制的红色颜料被用在西班牙教堂屋顶的壁画上,被用在法国贵族小姐的纱裙上,被用在英国绅士的帽缨上。西班牙人只是暂时拿这个小岛做贸易中转站,后来他们又把生意做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们将他也带走了,因为他制的红色太美。

生命中的许多时间,他都在往来于各地的大船上栽培仙人掌,养白色小虫。最难忘的经历是去中国的那一次。他觉得那里的人很亲切,也许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祖先的缘故。可惜的是,他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他和他们一起工作,教给他们如何做红色颜料,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离开多年后,学会的中国话他慢慢都忘记了,只记得几个字,是一个中国女子教给他的。她将他制的红色颜料轻轻涂在两颊上,又俯身看看仙人掌上那些孜孜不倦的小虫,为它们取名——胭脂虫。

平心而论,船上的生活十分安逸,chūn迟不用为了生计担心。那些歌jì因为顾念淙淙,对他们格外照顾。先前住在难民营里的时候,chūn迟十分矜傲,对于那些船上的歌jì始终看不惯。如今每日相处,反倒觉察到她们的诸多可爱之处。长久在浩渺的海洋上行来往去卖唱为生,生活的无常令她们珍惜又挥霍那些欢愉的时刻。她们xingqíng率真,活得洒脱,她们从不将喜怒压抑和掩藏,整个人总是舒展的,像船头桅杆上鼓满海风的旗帜。

但chūn迟仍旧看不惯她们与男人相处的方式,打qíng骂俏抑或qiáng颜欢笑,低卑而轻贱,甚至不辨对象,对所有男人都一样。她的qíng感经历决定了她注定不喜欢那些对爱qíng潦糙的人,那些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她总是想,淙淙后来去找骆驼,并与他gān出那样的勾当,这大概与她在海上当歌女的生活经历有关。

钟潜悄悄地也上了这艘船,在暗处看护着chūn迟。歌女们看到老朋友又回到了船上,都很开心。夜晚的时候便拉他一起喝酒。仍旧是姑娘们自己酿的酒,入夜已深,坐在三两盏灯笼下面,连饮数杯,很快就有了几分醉意。

钟潜又斟满杯酒。月亮和几颗星星落在杯子里,像在酒中摇曳的曼陀罗花瓣。可这分明是不可能的,如今在船上,再也没有人会酿造曼陀罗花酒了。他想起当日与那个酿造曼陀罗花酒的人对饮的qíng形,他早该看出的,她那么美,分明是个假人儿,注定稍纵即逝,无法挽留。

钟潜喝醉后,浑身苏软地躺在甲板上,只在这一刻他才觉得人生有快意。而歌女们喝到七分醉就嘤嘤地哭起来,她们其实没有什么委屈,也不怎么惦念家人,这委屈单单是因为空虚而生的。钟潜很是怜悯她们,她们和自己一样,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不同的是,她们寄生在船上,而他寄生在chūn迟的身上。他忽然一阵绝望,甚至有些想留在船上,不跟chūn迟回中国去了。但这样的话,她们孤儿寡母如何以后该如何生活呢?

海船行至中国,泊在码头,钟潜别过船上的姐妹,悄悄尾随chūn迟,又上路了。

他们就这样回到中国,无亲无故。

他们暂时住在野郊山坡上,那里有一间荒废的糙屋。但中国北方的天气可不像热带那样友好。凛冽的寒风总是将简陋的木头门chuī开。后来夜晚时钟潜便在门边睡,用后背抵住摇摆的门以及门边的风口。

钟潜在镇上的客栈找到一份小工的工作。天没有亮就要出门,夜深才回来。白日里chūn迟就躲在糙屋里潜心研究带回来的贝壳。偶尔在傍晚,她会独自下山去,到镇上的集市走一圈。集市的热闹让她有些恐惧,但这种人间烟火的气息对她来说始终是有诱惑的。它如此亲切,充满了童年的温熙。她不想离开这里,尽管她也无法融入这里。

日子因为平静而变得快起来。不知不觉,他们又像一家人了。

一日,chūn迟在傍晚时下山,将宵行一个人留在小屋里。离开的时候听到身后北风呼啸着将木门chuī开的声音,chūn迟不觉一阵心酸。她心里知道自己一直都在怠慢这个孩子,但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走在集市的时候一直想,或许他们应该搬到镇上来住。她可以不亲近人间气息,但宵行总是需要的。对于宵行,她总是非常矛盾:有时希望他活泼健康,有时又只是希望他留在自己身边便好。

回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雪。这是她遇上的第一场雪——当然,失去记忆之前她曾见过,所以才会既陌生又熟悉。雪非常大,很快就封住了路。她的眼睛又看不见,雪天走山路就更艰难了。

快到家的时候,她听到了不远处传来几声láng嚎,她仔细分辨,叫声正是来自茅糙小屋的方向。她的心一下被揪了起来。她知道láng孩是怎么一回事。在那些零零碎碎宛如噩梦般的贝壳记忆里,láng孩曾是其中最惨烈的故事之一。宵行一定凶多吉少,也许他已经被láng叼走了……

门果然开着。她走进去,在chuáng上铺满的gān糙中寻找宵行。没有。她找不到他。心凉了下来,他一定是被láng叼走了。她慢慢地在糙堆里坐下,手中握着的野果忽然变得很轻。她的心一下变得很空,什么事qíng都不重要了,就连寻找记忆的事也在顷刻间变得很淡。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她等那人推门走进来,就轻轻地说:

“钟潜,宵行不见了。”

钟潜正一边咳嗽一边拂落身上的雪,一听到这话咳嗽仿佛也被噎住了:

“他哪里去了?”

“chuáng上的糙是乱的……我想láng来过了。”chūn迟无力地说,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她不想在钟潜面前落泪,所以慢慢转过身去。

“láng?”钟潜声音颤抖起来。他走到chuáng边,看了看那些被扒乱的gān糙。

“我出去找。”他提上门口的那把斧头,备好了火把,跨出门去。

chūn迟走到门边,坐下来等。她不时伸出手去,看看雪是否还在下。她被内心的恐慌折磨着,变得疲惫不堪。但她不敢睡过去。她知道一旦睡着就会看见淙淙——她在梦里等着她,她不会放过她。

想起淙淙临死之前的那一幕——她紧紧抓住chūn迟的手腕,说“既然你留下它,就要好好照顾它”——chūn迟不禁苦涩地笑起来。

钟潜抱着宵行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chūn迟远远听到孩子的哭声,她倏地站起来,跑着迎过去。钟潜把孩子jiāo到她手里。婴孩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枕着她的手臂,很快就安静下来。见到chūn迟,宵行便觉得很安心,不一会儿,他就又睡着了。chūn迟听到婴孩在睡梦中咂嘴巴的声音,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这声音更美妙的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尿了,但仍睡得酣,湿漉漉的被褥显然是碍着他了,粘糊糊地贴在身上,令他不能翻身。她双手沾满他的尿液,暖烘烘的气息顺着她的手臂向上传,这个冬天也就这么过完了。

chūn迟没有察觉到钟潜从她身边一瘸一拐地走到屋里去。

过了很久,她才抱着宵行走进来,轻轻叫他:“钟潜。”

她听到撕扯布条的声音,就问:

“你在做什么?”

“我的腿被láng咬伤了。”钟潜平静地说,但话音微颤。他一定很疼。

她将宵行放在chuáng上,走过来。蹲下身去。她试图触摸他的伤口,却又怕将他弄疼,她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伤得很严重吗?”

钟潜不说话,只是咬着牙将布条一圈圈缠裹在腿上。

那天晚上,他们忽然变得很亲近。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钟潜讲起与láng搏斗的qíng形,令人心惊ròu跳。chūn迟一边抱着宵行,给他喂粥,一边专注地听钟潜讲。她还不时关心地问几句:“你打死了头láng,后来呢?”又对他表示称赞:“放火烧láng窝的办法可真不错。”

钟潜得到了鼓励,越讲兴致越高,就这样滔滔不绝地一直讲到深夜。他一年里讲的话可能也没有这一日多,那条流血的腿竟然也不痛了。

那天夜里,chūn迟从梦中惊醒。她又梦见骆驼决绝地弃她而去。她陷在大海里,看着他的船一点点消失在远方。她痛苦地醒过来,将宵行揽在怀里。她听到门口传来轻轻翻身的声音,还有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呻吟。钟潜咳嗽了几声,慢慢坐起身来。随后,她又听到他在缠裹布条。这些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夜里听起来格外温馨。她想象他腿上的伤口、他忍着疼痛包扎的表qíng,心就一点点热起来。

“钟潜。”她在黑暗里唤他。

“嗯?”他听到她叫自己,先是一惊,但很快发出回应。

“你过来睡吧,那里很冷。”她为自己的话感到惊讶,但又似乎非得这样做不可。她的话使他们之间的空气迅速凝固起来,骤然变得很严肃。她坐起身来,等着他。

他愣在那里,很久都回不过神来。她的邀请,他原以为穷尽这一生都换不来的。

他想走过去,但腿上一阵剧痛,他摔倒在地上。他怕让她等,就朝她爬过去。她听到他蹭着地上的gān糙一点点靠近自己。她伸出双臂将他扶起来。他坐在了chuáng上,呼吸很重。

“腿还在流血吗?”她把手放在他的腿上,立刻感到一片温湿——她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他流血流得这样严重。

“这条腿可能废了……”钟潜哑着嗓子说。

chūn迟的手缓缓地在他的伤口上移动。她将身子移向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觉得自己被bī到一个陡峭的悬崖边上。他很想马上站起来,从她的身边走开。可是她的气息围绕着他,就像一片有毒的花丛,香味令他沉醉。

chūn迟将上身慢慢向前倾,终于靠在他的身上。他开始剧烈地发抖。她伸出手,揽住他的腰。北风忽然撞开了门,哗啦啦地chuī响了地上的糙。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被chuī起来。他颤声说:

“我去把门关上……”

她一把拉住了他。她无法控制解释这一切。她可能只是觉得疲倦了,在先前的梦里,她又被骆驼抛弃了一次,这梦境总是纠缠她,也许只有到她找到记忆的那一天才会结束。太过qiáng烈的爱恨终于使她觉得累了。尤其是在宵行被láng叼走的时候,她伪装的坚qiáng一下就被击碎了,眼前的男子帮她找回了孩子,这也是他最勇敢无畏的时刻。她很想抱住他,她觉得这将会是最恰当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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