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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着蚂蚁看海的少年_刘童/张悦然主编【完结】(9)



他忽然感到了如释重负。

他回到家整理母亲的遗物。他把属于母亲的东西都敛在一起准备烧掉。房子骤然变得空了,也陌生起来。他环视这套空dòng的房子,怀疑这是否就是他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他曾是多么痛恨这房子,这里是暗仄的囚笼,cháo湿得令记忆不断地生出森森入目的绿色苔藓。

他一直记得在最初搬来的那些日子。来的时候,他带着一只被洗得空空的胃,几乎是在昏迷中,被母亲带到这里。他紧紧地把眼睛闭上,希望再也不用睁开。母亲叫人打好铁门,安装了三道门锁,阳台也严严实实地封好,两道相隔的铁栏杆近得只能伸出一只手,并且用厚厚的纱窗隔绝了外面的玻璃。家里没有刀具和任何利器,连剃须刀也不给他留下。他被关在一间用软布包了墙壁的小房间里。只有chuáng和吃饭的小圆桌。他躺在chuáng上,藏在被子里希望不要被劲猛的阳光照到。

母亲一直陪着他。她总是搬一把椅子坐在他的chuáng边,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好恶,喜怒的表qíng。那时他已经不再流泪。他也终不能逃避地睁开了眼睛。他也直直地看着她。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这样对坐着,有时候听到隔壁的劣质音箱放着沙哑嗓子的男人唱出的qíng歌,有时候听到遥远的楼下街道开过一辆哀声大作的救护车。还有他的卡通电子表,作为珍惜的宝贝,他一直带着,他们听到它滴答滴答地响,像个穿破了尘世的木鱼,让他觉醒,让他在这里永远地沉寂下来。直到中午母亲走出去,他能听见上锁的声音——他被反锁在房间里。然后母亲下楼买菜,之后他能听到厨房里烹烹炒炒的声音,直到房门再次打开,母亲端进来几个盘子,里面是熟烂的蔬菜或者ròu泥之类的东西,绝对不会出现整条带刺的鱼,因为他曾企图利用锋利鱼骨卡在嗓子口的办法弄死自己。

甚至连餐具也都是塑料的,因为他也曾尝试过用瓷碟子的碎片割腕自杀。在他一次又一次为了争取死亡和母亲做的斗争中,他都以失败告终。而一次又一次,母亲改换着这个家里的一什一物,像是一个通过修筑自己的城池不断qiáng大起来的首领。没有瓷器没有刀具,没有尼龙绳子没有沉重的铁器。她还给他吃药,让他没有力气挣扎反抗或者逃跑。他越来越难以得逞。

他就在这狭促的房间里吃饭睡觉,用痰盂大小便,剩下的时间就是坐着,和母亲面对着面。他们一言不发,房间因为太静,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总是很急促,由此可知他仍旧活在对一些往事的沉湎和深陷中。可是母亲只是冷静肃穆地坐在他的对面,宛然是一尊值得景仰和膜拜的菩萨塑像。然而她又是如此寻常,只等着下一顿饭时间的到来,起身出去做饭。

他若无其事地吃喝发呆,然后伺机自杀,他试过割腕,吃药,撞墙壁,企图跳楼吞咽鱼骨……可是母亲的力量是这样的巨大,她一次又一次挽救了他的生命,她被他手中的刀划伤过,她被他的挣扎踢得伤了踝骨,可是她还是坚qiáng地挽留他。并且她不对他大发脾气,她甚至很少言语。她只是默默地任他折腾,照常地收拾着残局。

日复一日。直到很久之后一个大雨初晴的午后,暖和温好的阳光she进来,那一刻的眩目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像是被棒子打醒了。他借晖光端详着母亲的脸。他发现她已经老去了那么多,她曾是优雅而一丝不苟的女子,脑后的髻总是整整齐齐地高高挽着,在固定的位置cha上一根绛红色镶满水晶颗粒的簪子。可是现在她的头发很乱,白九九藏书色的也不算少,搭在她很久没有修过的眉毛上,像是好几季没有人过问的野糙。她虽然这么端好静穆地坐着,可是他发现她毫无气力,纵是她努力地挺直身体,亦带着无法扳直的弯度向前倾斜。他觉得她像是个漏dòng百出的木偶,牵qiáng地站在台幕前,艰难地应付着,只等着落幕的一刻。她是这样的不可一击。

因着他和母亲上一次激烈的争执,母亲的脚踝受了伤,现在仍旧肿着,曾纤细的小腿上好像忽然结了一个硕大的瘤。应该会是多么疼,可是她从未说过。她宛如一面默无声息的墙壁,一次一次无声地把他狠狠发过来的球挡回去。

倘这不是因为她那么地疼爱着他又是因为什么。

倘这世上除却如此姑息放纵他的她,他还剩的什么。

他张了张嘴。母亲看到了,她立刻站起来,问:是要解手吗?

他摇了摇头,终于张开嘴。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他用力了好几次,嗓子口才有了振动。他说,你以后不用再守着我了,我想通了,不会再寻死了。

母亲的嘴角僵硬地被牵动了一下,她的表qíng如一个小女孩儿一样地委屈,哀怨地问:是真的吗?

是,他说。他注意到他那已经迅速衰老的母亲的整个身体都在颤动。他甚至有些担心她因为过于激动而昏过去。

母亲又说:能不能答应妈妈,永远也别离开妈妈,更别再回B城去?

他想了想,说好。

然后就是十五年。有时候忽然想起,他会对这个数字十分怀疑。十五年应当是多么长的一段时光,可是竟然那么轻易地让他过成了短短的一束,像是嗖的一下,就从他的眼前飞掠过了。而这是确切的,十五年里,他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地生活在这套房子里,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最终把日子过成一种简单而机械的重复。母亲找到一份纺织厂女工的工作,每日清早上班,天黑回家,很是辛苦。起先他每日呆在家里,看看电视,买菜,烧他和母亲的饭菜。他想要出去工作来帮母亲,然而那一年他才只有十七岁,母亲始终不同意。直到他过了二十岁的生日,母亲才勉qiáng同意他到街口的小型超市打零工。他做过收银员,仓库保管员。但是他的脑子却因着从前的事明显受到损伤,不能记得一些确切的数字,总是出错。他一次次被辞退。最后他在这做小城的游乐园里找到一份轻闲的工作。游乐园里早年建了一个观景塔,现在因为陈旧而很少有游人登上去游玩。后来游乐园买了一架十分高级的望远镜放在上面,一元钱可以看一次。望远镜的功能qiáng大,一直能看到毗邻的城市。甚至某个居民楼上正在拌嘴的夫妇。于是开始有了游人。他找到的工作就是看管这架昂贵的望远镜,并且对游人收费。他对于这个工作十分满意,因为他在没有游人的时候,自己站在镜前观看,一直可以看到B城去。他坚信,远处那蒙蒙的一片显现着微略的暗红色的,就是B城。

像额头上的一块血斑。他想。

他就这样,白日里坐在观景台,懒洋洋地倚着墙壁,眯着眼睛望着那架望远镜。他也会格外好心地让没有钱的小孩子凑上去观看。他现在在一个很高很危险的地方,他望下去看到行人像是仓惶的蚂蚁,然而他却一点跳下去的yù望也没有。他只是知道,他妈妈在等他回家吃饭。

他和母亲,除却母亲上班的时间,都会呆在家里。尝试各种新式的菜肴,收看乏味的电视长剧。生活中始终是他们两个人,除却工作中必须打jiāo道的他的或者母亲的同事,他们没有朋友。他也没有过任何女人,从来不会和女人搭腔。母亲亦没有再嫁,尽管他们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母亲还是个不到四十岁的风韵犹在的女人。

恍恍十五年。

转眼他已经三十三岁。有时候就在他倚在观景台的矮墙边上时,这十五年过得如此之快,也许和他连一个梦也没有做过有关。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像他一样活着的人,仿佛生活在一个十分细薄的平面玻璃板上,连一个凹凸显现的梦都没有过。可是他毫无抱怨,只是在母亲死去的时候,他才流露出一种厌倦和疲累之后终于解脱的轻松。然而他旋即又因此深深地感到愧疚。他觉得母亲的恩慈值得他永远不息地去凭吊和怀念。

不过,随后,梦来了。

那个夜晚他第一次一个人在这套房子里睡觉。他感到害怕,却也不敢开着灯,生怕再看到那些堆在房间里的母亲的旧物。直到半夜才渐渐入睡。居然开始做梦。梦就像是厚实的帘子,因为太久没有练习的原因,他感到自己就像笨拙的shòu,粗钝地大口喘息着,终于费力地钻进了梦。

那是她的脸。像是水面搅碎的月光一样幽怨地dàng漾。渐渐平静之后终于盈满成完整的一个。他不知道是应该害怕还是欢喜这样的梦,可是越来越多的光聚过来,女人的脸已经格外清楚,却仍旧那么地cháo湿。他知道,他应当打捞起她,掬捧起她,像是他过去疯狂地爱着她时那样。她开了口,声音却仍是旧样子,小女孩儿那样的清脆。她说,他母亲离开了,她才敢来,进到他的梦里。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可是他听到她说话的幽怨,他的心就很疼。疼得像是刚失去爱qíng时那样。他开始觉得,其实这十五年根本没有长度和质地,他现在仍旧在他的十八岁里,面对着他蓬勃的爱qíng和那张蓦地跌落的她的脸。

所以,他决定回去,这是十五年前他应当做出的决定。在他料理好母亲的后事后不久,他回到了B城。



他把故事说到这里。中午已到,窗外的街道开始忙碌,吉诺看到她的同学骑着自行车回家,他们都没有看到她,他们不会知道她在这里面度过了一个相当奇妙的上午。

她知道她爸爸等不到她去吃午饭,肯定发怒了,也许在到处找她。管他呢。她对自己说。她第一次对自己说那么洒脱的一句话,像是成功地发she了第一颗人造卫星一样欢欣鼓舞。她喜欢他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只是一段,她也好奇故事的全部,却并不焦急,她开始把自己完全放开,让自己沉溺于他的悠长和缓的诉说。她停了一会儿才有些惋惜地说:“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是的。”他表示同意。

“唔,不过,你到底为了什么事qíng非得自杀呢?梦里出现的那个,又是谁呢?”吉诺已经猜测到后来进入他的梦的当然是他的爱人,并且她显然已经离他而去。原来这其中还是个哀婉的爱qíng故事,她想。

他不回答,只问她:“中午到了,你需要回家去了吗?”

“不,不,没有人管我的。我想听你说故事呢。”吉诺一听到他说到走,脸色都变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打算怎么办,她爸爸在找她,她得上课,而这些都不再重要。她成功地跳离了每日每天里机械重复的生活。她现在只是坐在这里,听刚刚认识不超过三个小时的陌生男子说着虚无飘渺的故事,然而她却那么笃定地使自己相信,她从此将过上一种非同寻常的生活。

他微微一笑:“你爸爸会担心你的。”

“没事的,你继续说呀,好不好?”她连忙催促,口气竟然有一点像是在撒娇。她内心微微怔了一下。因着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对谁撒过娇。她的生活中只有父亲一个男子,而他却像是冰山那么坚固冰冷,让她不可靠近。可是现在她竟然可以撒娇,像是所有这么大的女孩一样享受着她们特有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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