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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逃避_张悦然【完结】(18)

  寻物(6)

  外婆的突然访问一直持续到我升高三的时候。高中的三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喜欢上了同班同学。

  告白。

  开始jiāo往。

  初吻。

  一个月后,被甩了。

  jiāo了一个名叫guī山宽子的朋友(guī山宽子时常帮我找书)。

  成为应考生。

  必须决定升学与否。

  还有一件对我来说最大的事,爸妈分手了。

  高三的暑假,我和妈妈迁进那时为止一直居住的家附近的公寓,爸爸则搬到了市中心。

  在那发生了太多各种各样的事qíng的三年里,我一直在心里反复回想外婆的话。不管什么时候,比起发生的事,考虑事qíng更为可怕。我感到真是这样。比起被甩,想到可能被甩更可怕;比起实际和妈妈共同生活,我在思考爸妈分开后会怎样的时候感到更为害怕。发生的事,一旦已经发生,就不过是事qíng罢了。

  夏天过去,染上应考色彩的下半学期开始了,缓缓进入秋天的时候,我拼命追赶着自己的每一天,把那本书的事给忘了一半。我不再为了找书前往陌生的城镇。和guī山宽子聊天的内容全都成了考试的事。

  深夜,我在悄无声息的自己的房间里做备考温习,忽尔想到,说起来,这阵子外婆没有出现。外婆最后来到这个房间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在爸爸离去之前,还是在我开始和妈妈生活之后?连这也想不起来。

  我想,说不定,外婆的幽灵其实是我没能找到书的罪恶感所造出的幻想。我又想到,或是我不觉中变成了大人,已经只能看到眼睛所能目睹的东西。

  新的一年又来了,那年的冬末,我考上了志愿的大学。外婆仍然没有出现,我也没找书,妈妈和我都开始习惯两个人的生活。外婆在记忆之中慢慢地沉淀下去。

  那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为了找讲座的教材而走进大学旁边的书店,并感到有谁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书店里有几个学生在朝着书架寻觅,但没有认识的脸。我想着是心理作用吗,将视线撤回的时候,平堆着的书的封面跃入眼帘。

  那上面印着的标题和作者名,是我曾经多少天多少天不断寻找的,等我意识到这一点,过去了几秒钟。

  “啊——”

  写在便条上的外婆的字与那个书名在脑海中完好重叠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声。我把书拿在手里,目不转睛地凝视封面。

  “梦幻的散文终于重印”,书腰上写着这句话。我看向版权页,上面记载着母本的第一版是在昭和二十五年 。看来,这书到今年进入了重印的进程。

  “就是这个。”

  我把书抱在胸前,抬起脸,巡视整间书店。我以为外婆又会出现。这会儿找到了?你真是磨蹭啊。我将一边听她这样唠叨。

  然而,探进午后阳光的书店里没有幽灵。也没有将出现的端倪。严肃模样的学生抱着一大摞书走向收银台,牵着手的qíng侣窥看向新书书架,作奇装打扮的女学生打量着艺术书的书架。玻璃窗外,与平时并无二致的日常在阳光照耀下行进着。

  寻物(7)

  大学毕业后,我在市中心的小书店找到一份工作。景气仍然如同余波般漂浮在世间,就业是卖方市场。同班同学大多进了大型广告公司或出版社。最初的薪水和打工差不多,在藉藉无名的书店工作的,就只有我一个。可我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在书店工作。而且,要在不那么大的,顾客的声音能抵达店员的书店里。

  我很快将满三十岁。我所工作的书店历经了几次低落,好歹维持着营业。薪水依旧是比打工稍许qiáng点的程度,不过我成了客服主任(名片上写的是店主煞费苦心琢磨出来的不得了的头衔:book concierge 。为来店里找书的顾客寻找其目标书籍、调货、查询、寻找相关的书,这就是我的主要工作。

  清楚地记得书名和作者名、出版社而来到书店的人意外的少。“我想要登有大量婚礼献辞的jiāo际用语书”,这算是好的,什么“其中有狗出现,最后是大家抱在一起哭的小说”,或是“我在找一本从前读过的绘本,把雨和雪fèng进连衣裙里”,不时还有这样的要求:“我在女儿十二岁的时候和她分开了,想给如今二十岁的女儿送书,希望帮我选一下”。每到这时,我便驱动电脑和人脉,找出他们寻觅的书籍。

  电脑。对,现在也有这样的东西。只要输入书名和作者名,也就知道了书籍是否绝版。对书店来说不算乐事,就连用电脑买书也能做到。外婆,你要是活得再久一些,或许就能把你那样费心寻找的书送上了呢。有时候,我这般想道。

  外婆为什么寻找那本书,我认为自己懂了。大学时代,在翻印的版本到手之后,我每晚读那本书。那是在日本沉寂无名,在四十岁渡法后终于崭露头角,不到十年便离世的画家的逐日杂感般的书。在日本的日复一日,在法国的日复一日。幼年时所见的qíng景,早逝的母亲的印象,在法国第一次吃到的菜肴。

  在这其中,有一篇名为《简餐小店的女孩》的简短散文。似乎是太平洋战争开始之前许久的故事。作者的寄宿舍的旁边,有一家极为寻常的简餐小店,这家店难吃得让人惊讶。尽管难吃,这家店不到十八岁的女儿不时在店里帮手。作者为了见到这个女孩,便总去难吃的简餐小店。

  桃色的面颊,总是水蒙蒙的浅茶色的眸子,宛如有什么抱怨似的总是撅着的嘴,头发稀疏,因而麻花辫子如电线般细,她在空闲时无心哼哼的细微歌声,她与店主夫妇之间毫不造作的应对。

  画家的文章,让阅读的我望见了清晰的光景。对这些一无所知,自己的青chūn在内部蕴藏得几近胀裂的女孩,那青chūn所呈现出的不可思议的美与安心感。朴拙的简餐小店家族那独特的温度。微暗而静谧的小店内部,将今后或许会发生的一切悲惨也罢暗淡也罢,都柔和然而固执地予以推拒。丝毫不会有所缺损的、仿佛永远在那里继续下去的瞬间的光景。这光景宛如将所见之物固定住的绘画一般,浮现于我的体内。

  由此,我记了起来。这个简餐小店的女孩一定是外婆。外婆的双亲在她父亲亡故于战争之前,好像是在经营简餐小店。战后,外婆嫁到警官的家中,外婆的母亲关了简餐小店,在自己家里教人fèng纫。我某个时候听说过这些。

  我不知道外婆有没有读过这本昭和二十五年出版的散文集。或许她是在读了之后意识到写的是自己,又或者,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事也说不定。不论如何,躺在医院的chuáng上,外婆一定是想要目睹仿佛绘画般被截取下来的年轻时代的自己。那是画家用活字所截下的永远存续的十来岁的自己与家人,还有家。

  寻物(8)

  在大学旁边的书店,我买了三本那书。一本供在妈妈家的佛龛,一本放在书架上,一本总是打开书页摆在桌上。外婆的幽灵依旧无影无踪,可她一定会对我说,gān得好。我想,若是有天国,她会在天国里,若是没有,她一定会在看得见樱花的我的chuáng前坐下,反复将她长久等待的书页翻阅在手吧。

  妈妈在五年前再婚。爸爸那边没有消息,但我想他多半再婚并幸福地生活着。我谈了几次恋爱,有时顺利,有时不顺。guī山宽子三年前结了婚,现在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有时会带着孩子离家出走到我的公寓。

  仍然有许多事发生。有悲伤的,也有愉快的。受不了了,也有让人这样想的痛苦的事。每到这时,我必定会想起外婆的话。比起发生的事,考虑事qíng才更可怕。于是,我尽量不去思考,而是把眼前的事qíng一个个解决过去。这样一来,事qíng在不觉中完结,过去,沉淀于记忆的底部。

  现在,我住在市中心的公寓,早上八点半离开家。用三十分钟抵达工作地。书店的开门时间是十点。我在狭窄的更衣间换上制服,把所谓“book concierge”这一让人害臊的名牌别在胸前,在咨询柜台(这里也树立着“book concierge”的告示牌)坐下,检查预约qíng况和调书qíng况。我从询问清单的顶部开始依次拨打电话。在我忙于这个那个的时间里,十点到了。卷帘门自动开启,顾客陆陆续续走入店内。

  穿着水手服的小女孩以忐忑的脚步在书架之间移动的qíng景映入我的眼帘。那孩子jiāo替看向手中的纸片和书架。我站起身,缓缓走近她。

  “你在找什么呢?我们一起找吧。”

  女孩子以松了一口气的表qíng看向我。她畏畏缩缩地把纸片递过来。是我没听过的书名和作者名。出版社则没有写。

  “没事的,一定能找到。我查一下,你稍等片刻哦。”

  我说着,把纸片拿在手中走向柜台。一定能找到,一定能送jiāo那孩子,你会暗地里帮我对吧。往柜台的椅子坐下时,我总是悄悄地朝外婆说道。

  已不在现场(1)

  作为形式的记和作为实质的忘,我录下这个男人。

  可以认为,里面有一点点真qíng和许多假意,只不过,毫无疑问,我视他作,唯一不变的在心qíng无处可去时的归所。

  1.

  他来的时候,有点儿迟了,夜幕已经下到了山麓线。半长发男子,一圈没有刨gān净的胡子泛着青,神qíng冷漠,目不斜视。寒意肃杀,凛凛地从身侧升起,把大爿天空都染得漆黑。这人气息与众不同,到来方式也特别——一只小小扁舟,借风势,泛过深浅未知的河面,留下一条长而又长水的纹路涟漪。

  以上,是很多年后,当我急需回忆起第一次听到Nick Cave心境如何时,努力想象出来的一幅画面,除却初初那完整而大片的灰暗色调仍旧半分也没有褪落以外,其他一切描述的来源以及依据,都十分面目可疑,连自己都不怎么敢相信。

  我想,这个印象的形成也许完全只是由于他有过一张著名的唱片,Mute公司旗下所出,叫做Boatman’s Call。

  2.

  回想一下,一个20岁的女孩儿遇见它,是什么qíng景感觉?

  唱片发行于1997年,被认为是惊世之作。1957年9月出生的歌手NC彼时已然40岁,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佷不羁的样子,不苟言笑,深沉和叛逆集于一身,爱嘲讽,爱挖苦,爱质问上帝,台风肆意癫狂。多年来未曾更改。“野shòu”和“魔鬼”,早就是诸如《滚石》或《NME》一类的权威音乐资讯杂志,对他常用的两个标签。这德xing对不谙世事的20岁来说,简直是致命的。

  那一年,我全部的奢侈梦想,是遇见一个能给自己痛苦的男人。有两个理由:第一,我年轻,需要迅速老去的方式;第二,我写诗,需要酝酿qíng绪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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