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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逃避_张悦然【完结】(9)

  妈妈在五年前再婚。爸爸那边没有消息,但我想他多半再婚并幸福地生活着。我谈了几次恋爱,有时顺利,有时不顺。guī山宽子三年前结了婚,现在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有时会带着孩子离家出走到我的公寓。

  仍然有许多事发生。有悲伤的,也有愉快的。受不了了,也有让人这样想的痛苦的事。每到这时,我必定会想起外婆的话。比起发生的事,考虑事qíng才更可怕。于是,我尽量不去思考,而是把眼前的事qíng一个个解决过去。这样一来,事qíng在不觉中完结,过去,沉淀于记忆的底部。

  现在,我住在市中心的公寓,早上八点半离开家。用三十分钟抵达工作地。书店的开门时间是十点。我在狭窄的更衣间换上制服,把所谓“book concierge”这一让人害臊的名牌别在胸前,在咨询柜台(这里也树立着“book concierge”的告示牌)坐下,检查预约qíng况和调书qíng况。我从询问清单的顶部开始依次拨打电话。在我忙于这个那个的时间里,十点到了。卷帘门自动开启,顾客陆陆续续走入店内。

  穿着水手服的小女孩以忐忑的脚步在书架之间移动的qíng景映入我的眼帘。那孩子jiāo替看向手中的纸片和书架。我站起身,缓缓走近她。

  “你在找什么呢?我们一起找吧。”

  女孩子以松了一口气的表qíng看向我。她畏畏缩缩地把纸片递过来。是我没听过的书名和作者名。出版社则没有写。

  “没事的,一定能找到。我查一下,你稍等片刻哦。”

  我说着,把纸片拿在手中走向柜台。一定能找到,一定能送jiāo那孩子,你会暗地里帮我对吧。往柜台的椅子坐下时,我总是悄悄地朝外婆说道。

  已不在现场(1)

  作为形式的记和作为实质的忘,我录下这个男人。

  可以认为,里面有一点点真qíng和许多假意,只不过,毫无疑问,我视他作,唯一不变的在心qíng无处可去时的归所。

  1.

  他来的时候,有点儿迟了,夜幕已经下到了山麓线。半长发男子,一圈没有刨gān净的胡子泛着青,神qíng冷漠,目不斜视。寒意肃杀,凛凛地从身侧升起,把大爿天空都染得漆黑。这人气息与众不同,到来方式也特别——一只小小扁舟,借风势,泛过深浅未知的河面,留下一条长而又长水的纹路涟漪。

  以上,是很多年后,当我急需回忆起第一次听到Nick Cave心境如何时,努力想象出来的一幅画面,除却初初那完整而大片的灰暗色调仍旧半分也没有褪落以外,其他一切描述的来源以及依据,都十分面目可疑,连自己都不怎么敢相信。

  我想,这个印象的形成也许完全只是由于他有过一张著名的唱片,Mute公司旗下所出,叫做Boatman’s Call。

  2.

  回想一下,一个20岁的女孩儿遇见它,是什么qíng景感觉?

  唱片发行于1997年,被认为是惊世之作。1957年9月出生的歌手NC彼时已然40岁,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佷不羁的样子,不苟言笑,深沉和叛逆集于一身,爱嘲讽,爱挖苦,爱质问上帝,台风肆意癫狂。多年来未曾更改。“野shòu”和“魔鬼”,早就是诸如《滚石》或《NME》一类的权威音乐资讯杂志,对他常用的两个标签。这德xing对不谙世事的20岁来说,简直是致命的。

  那一年,我全部的奢侈梦想,是遇见一个能给自己痛苦的男人。有两个理由:第一,我年轻,需要迅速老去的方式;第二,我写诗,需要酝酿qíng绪的对象。

  漫无边际的等待之中,有人递过来一张Boatman’s Call。里面一首“Little Empty Boat”,那歌词,好像就是为我所写:

  你在一个派对上发现了我

  你觉得我明白一些什么

  你附在身旁摆弄我

  两手各执一杯

  我尊重你的信念,姑娘

  心想你可以作为一位朋友

  但我已经出生过一次

  就不想再出生第二次了

  你的见识让人印象深刻

  你的论点很不错

  但我是死而复生,宝贝

  你不过站在我的脚下而已

  可我的小船儿已经空了

  它不再航行

  我的浆已经断了

  它不再划动,划动,划动

  ……

  已不在现场(2)

  3.

  为着这样的音乐,我上路了,并形容那种状态是“从boat里游出去”,没错,布鲁斯+后朋克的boat。能看见前方黑暗和陷阱在招手。接下去,几乎听了一整年的NC,除了Boatman’s Call,还有Murder Ballads,期间确实稀里糊涂地恋爱了,第一个男朋友就是把NC带给我的那个家伙,一名吉他手,白皙,沉默,yīn郁。我和他说:如果我来做乐队的话,名字要叫做“逃离现场”。他笑着问:为什么?

  因为谋杀呀,发生了一场或很多场谋杀,我回答。Murder Ballads是一张刻画谋杀的唱片,每一首歌,都血淋淋,有一种奇怪的蛊惑的无可名状的美丽在里头。没有人能抵御这美丽,听过的人,都会颠倒,辨不清是非黑白。

  爱qíng亦是如此,抗拒不了,但进入就是幻灭。后来,我们分手,我继续爱上另一个吉他手。

  有人只爱陌生人,而我,只爱吉他手。

  4.

  在NC的早期履历里清晰地写着:他抽很多LSD,学名麦角二乙酰胺的那种东西,抽high了就画色qíng画,搞摇滚乐。在二流的画家和一流的歌手两种身份之间,想都不用想就应该选择后者。1980年,他从家乡墨尔本出逃,驻进了全世界的音乐重镇——伦敦,只在那儿玩了3年,被查出携带毒品,继续逃到了西柏林。西柏林时期,他变得充满了攻击xing,成为让媒体最最头疼的艺人。

  但这座艺术之都给他的经历却是浓墨重彩:Wim Wenders电影《柏林苍穹下》启用了Nick Cave & Bad Seeds乐队的“From Her To Eternity”;NC本人参与了实验电影Dandy的演出,担任主角之一;他出版了歌词集,也就是诗集,同时收入有一些散文和犯罪故事的《King Ink》;很快,他还开始正儿八经写小说了,标题来自《圣经》,And The Ass Saw The Angel,里面描述一个白痴罪犯被一个私刑狂人追杀的故事,1989年6月问世。

  他对于bào力题材的迷恋,一直延续到2003年的电影剧本《关键协议》还清晰得不可动摇。

  5.

  cha播关于三个女人的背景知识。

  作为早期音乐伙伴和缪斯女神的Anita Lane,他把她的名字刺在了手臂上。

  巴西女子、艺术指导Viviane Carneiro,为他生下了改变其人生态度的儿子Luke。

  但,只有尤物级别的黑发模特儿Susie Bick留了下来,成为他厮守至今的妻子。

  结论:你不能太早遇见NC那样的男人,否则他总有理由离开的。

  而你将学着承受和成长。

  已不在现场(3)

  6.

  “The Weeping Song”是一首难得的温暖之作——

  去吧孩子,去水边

  看见女人在那儿哭泣

  然后去山上

  男人,也在那儿哭泣

  神父,为何所有的女人都在哭泣?

  她们为了她们的男人而哭

  为何所有的女人都在哭泣

  他们为了回应女人而哭

  ……

  这是一首哭泣之歌

  一首为了哭泣而唱的歌

  噢神父告诉我,你在哭吗?

  你的脸看起来湿湿的

  噢我感到抱歉,神父

  从未想过会伤你如此深

  在歌里,他唱遍各种各样的邪恶和苦难。唱着唱着,如此这般便老去了。

  老去的NC是否更迷人呢?不,我一点儿不确定。他也许虚伪了,也许麻木。

  7.

  Nocturama被我翻译作“夜魅”,noctu表明和夜晚唱歌有关,rama本来是罗摩,印度教里一位勇敢的神。两下一拼凑,总归是没有太阳的光景下超脱凡尘的生物,发出一点声音来。这张2003年推出的专辑封皮上印了主唱昏暗的侧面,已经不年轻,有点浮肿。或许不算他多么成功的一张作品,但你也不用指望还有更打动心弦的声音了。而令我感动至极的是,在这里面,真正的厌倦开始出现,从他啸叫的钢琴里竟然听不出多少昨日的戾气。

  随时间远离20岁的我,也开始和NC一样厌倦起来。厌倦痛苦。因为,该收集的痛苦渐渐收集得差不多。

  8.

  NC生命里有两个重要的Harvey:一个是可以回溯到Caulfield中学时代就一起同抽LSD的Mick Harvey,陪同他经历了从Boys Next Door到Birthday Party到Bad Seeds的每个阶段,和他永远在不停地分分合合;一个是P. J. Harvey,一起合唱了一首“Henry Lee”,合演了一段昙花一现的恋qíng,之后和他便不再有jiāo集。

  另一个重要的名字是Leonard Cohen,NC曾于访谈中说自己在非常年轻的年岁里,就被LC的Songs of Love and Hate专辑给击中了,那里面透露出的悲伤和压抑,像一道灵感之源,支撑了他长期的音乐创作。这两个男人最相似的一点在于:他们都经常试图唱歌给上帝听。特别是在明白爱qíng和毒品都不能作为信仰之后,他们就会选择逃回上帝那里,就像NC在“God Is In This House”中唱到的那样——

  在夜的安全庇护之下

  我们全都安静得如同小鼠

  因为无需言语

  上帝就在这所房子里

  我相信有了上帝之后会好一点。过往对生活的误解,可以通过祈祷来缓慢地接近消弭,但不安的人们,却也无法预知下回犯错会是什么时候。

  9.

  2009年,再一次听到了NC的消息:在小说The Death of Bunny Muron的开篇,他找了只兔子,说出一句“我该死”。

  最慢的是追忆(1)

  这样的感觉,一生只有一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以后再看她,也不会是头一回那样。

  1.

  “我是再也睡不好了”夏冰冰心想,一边吃力地提起灶头上的水壶,往水瓶里灌开水。她站得有些吃力,腿不住发软。瓶口涌出的热气将她的拇指薰得像只剥皮老鼠,粉粉红。水壶还是从老家带出来的,十多年了,上海话还叫“铜雕”,听起来很适合,huáng哈哈的。沟沟fèngfèng里都挤满了黑huáng的老裉,沿口最外一层,还有被钢丝绒划过的,不均匀的刮痕。夏冰冰最讨厌这个声音了,钢丝绒摩擦铜雕,她只要一想到那个动作,头皮就过电一般“刺啦啦”的麻。对着灶头的,是周叔家陈年的纱窗,密布着黑huáng的污淖,夏冰冰的视线本能地避开了这些煞风景的脏东西,她调转了身体,给周叔的茶杯里灌好人参茶,随后又往面盆里兑了洗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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