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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_迟子建【完结】(12)

  花牤子的chūn天(6)

  葬了高老牤子后,花牤子把碎了的电磨,装在麻袋里,分三次背到青泥河。河面已经结了层薄冰,花牤子向里面投碎石时,冰就绽裂了,裂纹弯弯曲曲的,好像一群体态俊秀的鱼游出水面。

  雪花来了,冬天来了。花牤子再看电灯时,心里就没有那种暖洋洋的感觉了,他想那只金色的小鸟已经从他家中飞走了。他没了左手,什么活儿都得指望着右手,这让他很不习惯。他用一只手烧火做饭,用一只手扫地洗碗。以前半个小时就能做完的事qíng,现在得用一个小时了。他没了左手,但左胳膊还在,抱柴和搬东西时,它也能派上用场。生活的事qíng好应付,可是他应付不了自己的心,不管屋子烧得多么暖,他的心是凉的。坐在灯下时,他甚至冷得浑身直起jī皮疙瘩。后来,他索xing把电灯关了,坐在黑暗中。高老牤子刚走的那段日子,青岗人还很关心花牤子,谁家蒸了馒头,会送过来几个;谁家炖了ròu,会端来半碗。但时间久了,尤其是进入腊月后,家家开始忙年了,就没人顾上他了。人们去乡里买chūn联年画、鞭pào灯笼、糖果花生、衣服鞋帽,他仿佛是被世人遗忘了。他可以上午十点起来,一天只吃一顿饭;也可以下午三点就躺进被窝,子夜即起,披衣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他想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可是一想他要是死了,将来都没人给爹娘上坟了,就觉得自己死不起。

  年味越来越浓的时候,青岗出了一桩大事,徐老牤子被县公安局的人给抓走了!徐老牤子一心想得个大胖小子,给怀孕的老婆吃得太好了,什么chūn天的蛤蟆,夏天的鱼,秋天的肥鹅。这下好,胎儿太大了,小寡妇临产时羊水破了,可她喊破了嗓子,就是生不下来,憋得满脸青紫。接生婆没了辙儿,她让徐老牤子赶紧把人往乡医院送,去做剖腹产。赶巧那天有电动小四轮的人家,都到乡里办年货去了,徐老牤子急得团团转。如果套马车去乡里,估计不等把人送到地方,就得jiāo代了。徐老牤子一看老婆已经昏厥,急中生智,拿出劁猪的刀子,在她肚腹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孕妇皮开ròu绽,鲜血一汪一汪地涌出。徐老牤子的两只手就像鹰爪,锐利地伸向伤口,将胎儿稳稳地掏出来。接生婆眼疾手快,拿起剪子,“咔嚓”一声剪断脐带。不过这胎儿出来时动也不动,接生婆赶紧接过来,将他倒提着,用手拍打胎儿的背部,终于使这男婴身子颤动起来,哇哇哭出来!孩子活了,可小寡妇却死了,当徐老牤子拿出老婆纳鞋底的针线想给她fèng伤口时,她已断了气了。

  徐老牤子本不该被抓走的。他埋了老婆后,就抱着儿子,走东家串西家,找那些有奶的女人,给孩子讨口奶吃。青岗人很喜欢这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都叫他“小rǔ牤子”。谁知接生婆嘴巴快,不管见到谁,她都要讲一遍徐老牤子拿劁猪刀给老婆开刀的事qíng,说要不是徐老牤子当机立断,小rǔ牤子早没命了。她讲的那场面实在太血腥了,把人听得唇齿间生了寒意。终于有一天,这事传到乡里,被派出所的一个人听到了,他说:“徐老牤子没有行医执照,凭什么给老婆开刀?他这是蓄意杀人嘛!”于是,把此事上报给县公安局。县公安局立刻出动一辆警车,它一路颠簸,像挨宰的猪一样,嗷嗷叫着开到青岗。

  青岗人这是第三次见到警车了。最早青岗还叫人民公社,人们吃着大锅饭的时候,喂牲口的金老牤子偷了公社的一头牤牛,在野地宰杀了,将ròu分割了,埋在雪窝里,时常取出一块,掖在怀里,偷偷带回家,夜半煮着吃。最终是他家锅灶飘出的ròu香味检举了他,青岗迎来了历史上的第一辆警车。第二次呢,是土地私有化的第二年,郭小牤子在自家地里耕田时,得到一枚铜镜,那上面有葡萄鲤鱼的图案,郭小牤子进城把它卖了一个文物贩子,用得来的钱,给老婆买了个梳妆台,雇了台马车,神气十足地拉回来。结果没出多久,郭小牤子就被警车带走了。青岗人于是知道,虽然地是自家的,但要是挖出宝贝,那就是公家的了。

  花牤子的chūn天(7)

  人们看警车停在徐老牤子家门前,便纷纷围聚过来,异口同声地说:“一个劁猪的,能犯什么罪呀?”徐老牤子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儿子,面色凄惶地出来了。先前在屋里,公安局向他出示逮捕令,说他涉嫌谋杀妻子时,他就大喊“冤枉呀!”,现在看到青岗人,他就像见了救星,哭叫着:“乡亲们啊,我徐老牤子对媳妇咋样你们都知道吧?我疼她还疼不过来,怎舍得杀她啊!她生不下孩子,往乡医院送又不赶趟了,人都背过气了,我才动了劁猪刀啊!”青岗人这才明白,徐老牤子是因为老婆的死而犯了法。他们不忍心看着小rǔ牤子没了娘后,再没了爹,都帮他求qíng。可公安局的人不为所动,执意要带走他。徐老牤子见花牤子也在人群中,就把孩子jiāo到他怀里,“扑通——”一声跪下了,说:“花牤子,我对不起你,不该不给你磨面的钱啊!如今我这一走,要是被投进深牢大狱,就不知几时回来了!我知道你菩萨心肠,没后人,这小rǔ牤子送给你养,我是最放心的!”说完,像祭天一样,“咚咚”地给花牤子磕头。

  花牤子接过小rǔ牤子的那一刻,等于接过了一盏灯,他照亮了花牤子暗淡的生活。小rǔ牤子虽然还没出满月,但他白胖白胖的,黑亮的眼珠,粉嫩的嘴唇,毛茸茸的鼻头,煞是可爱。他很省心,只要保持他垫的尿布gān慡,他就从不哭闹。花牤子没有想到一个咿咿呀呀的小人,能这么招人喜欢。花牤子手不灵便,给小rǔ牤子穿衣把尿时费尽周折,可是他满怀喜悦。他怕冻着小rǔ牤子,不断地往火炉填柴糙。他把洗好的尿布相挨着晾在火墙上时,觉得它们就是一片最美的晚霞。青岗的女人可怜小rǔ牤子,能给他喂奶的,不等花牤子把孩子抱去,就主动上门奶孩子了。每当花牤子看见小rǔ牤子叼着女人的奶头,“吱咕吱咕”地吃奶的时候,就感动得直想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想到女人的奶子,娃娃的笑脸,也是这世上的灯啊。有这么好的东西在,我断不可寻死了!”

  除夕那天,花牤子家比谁家都热闹。一大早,由小孩子抓阄选出的村长,给花牤子送来一袋冻饺子,让他半夜时煮了吃。花牤子刚送他出门,正式的村长拎着几条带鱼来了。两个人碰见时,互相叫着“村长”。午后,来给小rǔ牤子喂奶的女人,带来了豆豉蒸鲅鱼和红烧鹅ròu,说是给花牤子下酒的。到了傍晚,虎牤子领着媳妇,给小rǔ牤子送来一双虎头鞋,并帮助花牤子扫了尘。花牤子的这个年,可以说是过得有声有色。

  花牤子心里一美,脸色就好看了。正月里,小rǔ牤子出满月的那天,他请了个厨子,在家摆了两桌酒席,把街坊邻里都请来。席间,大家都议论着,不知徐老牤子怎么样了?要是说他杀死了老婆的话,他会不会被枪毙?要是那罪名不成立的话,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在青岗人的心目中,村上唯一的老师可以缺,而劁猪的,是不能没有的。他们盼着他早点回来。花牤子一想徐老牤子要是回来,小rǔ牤子就会被抱走,就伤心地放下筷子,没了笑脸。大家明白花牤子心里想的什么,都安慰他说:“只要被警车带走的人,起码得关个三年五载的!等他出来,小rǔ牤子也大了,谁把他养大,他就认谁是爹!徐老牤子就是回来,恐怕也不好抱回他吧?”听大家这么一说,花牤子又cao起了筷子。

  然而让花牤子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出了正月,青岗就来了穿制服的人,向接生婆询问给孕妇接生的整个过程,还向村民调查徐老牤子的为人,问他们夫妻感qíng如何?接生婆说:“我接了半辈子的生,懂得他那时要是不使劁猪刀,大人孩子都保不住啊!”村民则说:“他一个劁猪的,岁数大了才娶了这小寡妇,疼着呢!要说他的为人,这村里除了猪恨他,没人恨他啊!”大家说的,都是对徐老牤子有利的证词。不过他并没有被释放回来,花牤子渐渐又安了心。谁想到chūn播前,人们正在祭天的时候,徐老牤子回来了!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但乐呵呵的,他被无罪释放了!那天花牤子背着小rǔ牤子,正在祭坛前烧香,看见徐老牤子翩然归来,他立时腿就软了,手一抖,香火从他手中滑落,断了。

  花牤子的chūn天(8)

  徐老牤子把儿子抱走了。虽然他当众表示,花牤子可做小rǔ牤子的gān爹,他随时随地可以去看孩子,可花牤子知道,小rǔ牤子不是自己的了。生命中好不容易盼来了一盏灯,可它说没又没了。花牤子没有祭完天,就踉跄着回家了。他茶饭不思,彻夜难眠,一心只想着小rǔ牤子。他想要是能生个自己的娃就好了,谁也夺不走,可是他没了那本钱了!花牤子悲凉极了,觉得这个chūn天跟冬天一样的寒冷。

  这一年青岗大旱,庄稼欠收,青岗人种的粮食亏了,人们都说,别的村的人,这两年都外出打工,赚的钱比种地qiáng多了,咱也不能死心眼,老是守着土地刨食儿啊,明年咱也出去!转年chūn天,chūn播完,年轻力壮的人相邀着,打点行李,准备外出谋生了。走前,又到了村换届选举的日子,正式的村长连任了,而村上人自行选村长的任务,jiāo给了小rǔ牤子。那天村民们欢快地聚集在徐老牤子家,捧着写有村民名字的帽兜,让小rǔ牤子抓阄。小rǔ牤子手大,一家伙抓起三个,大家都笑,说是三个和尚没水吃,青岗岂不要像去年一年大旱?于是把那三个阄儿放回帽兜,让他重抓。小rǔ牤子这回抓出的是一个,大家夸他聪明的话音还没落下,小家伙竟然把这阄儿当成糖,投进嘴里。但他很快品出它没好味道,“噗——”一声吐出来。人们小心翼翼地展开被口水濡湿的阄儿,一看,竟然是花牤子的名字!大家都愣了,当着徐老牤子的面不好说,可心里都想:“花牤子没白伺候小rǔ牤子啊,他跟他还是连心的!”由于花牤子那天没到现场,人们就相约着去他家,告诉他当选村长了!花牤子一听说是小rǔ牤子把他抓出来的,眼睛cháo湿了,他颤着声说了句:“这小东西啊。”要外出打工的男人,其实早就商量好了,想让花牤子帮着他们照看家,他们最担心的,不是庄稼荒芜了,而是把老婆一撂半年,她们身下荒芜了,再寻别的雨露去,那就糟了。留在村上的男人,虽然都是老弱病残之流,但因为他们还是男人,外出的人信不过他们,纷纷想到了花牤子。现在花牤子当了民间的村长,他们就怂恿他行使村长的权利,村上的事qíng都要过问。为此,出发的前一夜,他们各自带着酒菜,来花牤子家聚餐,把家托付与他。他们把正式的村长、徐老牤子和学校唯一的老师白牤子,列为重点看护对象。犟牤子说:“花牤子,你最该看住的,就是村长。我们一走,他会找各种名堂,去我们家。他要是上我们家,你就跟着!他不走,你也不走!他是村长,你也是村长啊,不用怕他!”虎牤子说:“那个白牤子,别看他一脸斯文,对咱村的女人瞧不上眼的样子,他那是装的,猫儿哪有不沾腥的?他那是没得到下口的机会呀!白牤子要是晚上出门家访,你可得跟着!”醋牤子则说:“这徐老牤子也得防着,别看他有了小rǔ牤子,可他从小寡妇那儿尝到过甜头,我们一走,他没准就打歪主意了!”花牤子犯愁了,他面露难色地说:“要是他们三个晚上都出门,我跟哪个呢?”大家没了主意,有人说跟重点对象,可每个人对重点对象的理解是不同的,于是大家就让他随机应变,看当时的qíng况决定,谁的嫌疑最大,就跟谁。花牤子叹了一口气说:“那玩意藏在裆里,它是什么动静我也瞧不出来,怎么跟?”把大家惹得大笑。男人们说,你手残了,种地费劲,从今年起,你就把地撂荒吧,你帮着我们做事,谁能不给你口粮食?每人给你点,就够你一年吃的了!我们走时,跟屋里的女人会说好了,你可以换着家去白吃,她们要是怠慢了你,回来我们收拾这群花母jī,拔她们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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