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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_迟子建【完结】(14)

  外出打工的男人们在大雁南飞的时候,又回来了。他们这次归来神qíng沮丧。原来,他们在一家建筑工地gān了五个月的力工,工程结算时,老板横挑鼻子竖挑眼,克扣了他们一半的血汗钱,他们拿回的钱微乎其微。原指望着家里的庄稼大丰收,弥补点在外的损失,谁想它也是一派委靡,看来女人们在家偷了懒儿,花牤子没有尽责。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磨了各色农具,准备着割麦和起土豆。可是收割还没开始,人们听说,奶牤子的媳妇怀孕了!

  奶牤子的媳妇寒葱,模样俊秀,是个xingqíng温顺的女子。她和奶牤子结婚三四年了,一直没有生产的迹象。村里人私下都议论,说寒葱是只不会下蛋的母jī。可这次奶牤子一回来,却发现她有了身孕!奶牤子离开时,媳妇正在月事期,这显然不是他的孩子!奶牤子气坏了,抽出裤腰带,鞭打寒葱,问这究竟是谁的野种?寒葱咬着牙,死不jiāo代。花牤子一听说寒葱揣上了孩子,也慌了,难道说他光顾了防备外人,出了家贼?花牤子苦思冥想,突然想起寒葱曾经进过一次城,说是娘家舅舅病危,前去探望。没准孩子就是那次怀上的?

  寒葱挨打时,发誓要留下肚中的孩子。奶牤子说:“我打掉那个鬼东西,看你怎么留?”他把寒葱打得爹一声妈一声呼叫的时候,男人们都来劝阻,说是错误不在寒葱,在花牤子,跟他说好了看好女人,怎么还会出事?寒葱出事,别的女人保不齐也出事了!咱们应该找花牤子算帐去!他今年不但没有看好女人,庄稼地也没照应好,成了废园,该千刀万剐!于是,奶牤子撇下寒葱,一行人去教训花牤子。寒葱趁机逃出了村子。

  男人们是在小卖店门前碰见花牤子的,他听说寒葱的事后,正想去跟奶牤子解释一下,走在半路上。然而未等花牤子开口,他就被虎牤子一拳打倒在地!接着,奶牤子上前把他穿的中山装撕烂了,挠他的脸。跟着,犟牤子狠踢了他几脚。柴牤子呢,他也踢花牤子,不过他专往裆里踢,把花牤子疼得打着滚儿地嚎叫,围观的陈六嫂啧啧叫着,夸她男人会打。就连平素跟花牤子最客气的蔫牤子和醋牤子,也在他身上动了拳脚。这样,花牤子被打得气息奄奄。村长闻讯赶来了,他制止住这场打斗后,把肇事的和看热闹的人都驱散了,然后对花牤子悻悻地说:“这下你懂了吧?村长没那么好当的!”说完,也走了。

  花牤子站不起来了,他浑身酸痛,满脸是血,一路爬回家,尾随他的,只有两条呜呜叫着的狗。花牤子回家后四天没有出门。这四天中,只有目睹了花牤子挨打的小rǔ牤子,每到傍晚,会从家中偷个馒头,悄悄给花牤子送来,这样,花牤子又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于是,第五天上,刚收完秋的青岗人,看见花牤子又出来了。他面色灰huáng,青着眼眶,佝偻着腰,用那只好手提着只篮子,摇晃着朝别人家收割后的麦田走去。他站在瑟瑟秋风中,常常把拾起的麦穗又扔掉了,因为很少有麦穗是饱满的。

  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1)

  夏日正午的太阳有如一朵灼灼盛开的、散发着有毒香气的花朵,将街市的行人给熏蔫了。

  天上没有云,人们就把阳伞和凉帽当做云彩,抵挡炎热。岂知此时的阳光锐不可当,阳伞和凉帽便也成了旧时代大宅门前一左一右盘踞着的石质雕龙,不能呼风唤雨,成了摆设。

  陈青走出报社大门时,打了个深深的寒战。长时间地呆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突然间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给裹挟了,跟从温暖的居室中来到冰冷的户外一样——冷暖骤然的jiāo替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一条象牙白色的亚麻布连衣裙配一顶米色的宽檐凉帽,是盛夏时节的陈青最喜爱的装束。

  陈青很少正午回家,尽管家离报社只有三站地。她更习惯于在餐厅领取一份免费午餐,端到一个角落,随便吃点,然后回到工作间,趴在桌前打盹。

  《寒市早报》是寒市报业集团下属的一份报纸,在这个拥有二百万人口的城市中,能保有三十多万份的市场份额,足以让报界人士眼红了。供职于这份报纸的人,其年终奖金大约可以与工资持平,所以在报业集团所辖的九份报纸中,《寒市早报》记者的行头最有派头。男记者通常是一身休闲名牌装,女记者提着的手袋也都价格不菲。就连他们走路的声音,也是与众不同的。男记者走路铿锵有力,女记者会把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地脆响,显示出他们深厚的底气、旺盛的jīng神状态和心中飘拂着的一丝傲气。

  陈青在《寒市早报》副刊部工作。如果把一份畅销的报纸比喻为一个人的各种器官的话,那么新闻部是这个人的心脏,财经部是肝脏,文体部是肺叶,机动记者部是肾脏。副刊部呢,它充其量不过是胆囊或脾脏,说它重要也很重要——可以过滤和调和人体的杂质、促进血液循环和再生;说它不重要也不重要,切除胆囊和脾脏,人照旧能过日子。而万一把人的心肝肺掏去了,魂儿也就跟着没了。

  陈青心qíng很好。快近中午的时候,她被叫到总编室。总编对她说,编委会刚刚开过,大家都觉得在这个报业竞争越来越激烈的时代,要想保持发行量的稳中有升,必须顺应市场需求,对报纸不断地进行改革。总编说完这番话后,开始qiáng调副刊部的重要xing,说是文化永远是一个民族最高雅的jīng神食粮。总编的话,已使陈青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知道副刊部又要遭受杀戮了。果然,总编用一声有点乔装色彩的叹息声作为转折,陈青所主编的“菜瓜饭”版的命运,就像一条死鱼一样浮出水面。

  编委会一致通过,“菜瓜饭”文学版由现在的每周一版,改为两周一版。而两年前,它已由每周两版被压缩为一周一版。“菜瓜饭”就像未婚先孕的胎儿,被一刮再刮。

  总编对陈青说,这次版面调整,副刊部人的基本工资照发,只是奖金还是要受到影响,不过不会像上次减少的额度那么大,如果顶替了“菜瓜饭”版的“再婚堂”能够带动报纸的销量,副刊部的奖金也会相应向上浮动一些。

  割让版面与割让土地一样,通常会让人痛心的,可陈青却无动于衷。虽然说副刊部是《寒市早报》中最清净的角落,可身置工作环境中,她还是觉得莫名的忙乱。所以总编讲完那番话,她很平静地说,这很好啊,如今离婚率高,再婚的人越来越多,“再婚堂”自然比“菜瓜饭”要吸引人的眼球。总编说,我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人!现在副刊是两周一版,用不了三个人了,我们想把姚华调到“再婚堂”版,充实那里的力量,你和老于一同侍弄“菜瓜饭”,我看人手也够了,你说呢?总编平素说话贴切的时候少,但陈青觉得他这次把“侍弄”一词用对了地方。的确,她和老于就是两个守着荒芜的菜园的老农,面对着繁华世界,不合时宜地种着瓜菜。

  副刊部命运的多变,已使陈青处于半退休状态,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出了总编室,她没有去餐厅,而是回到工作间,关了电脑,拿了凉帽和手包,下楼回家。她昂首挺胸,步履从未像今天这样充满活力。如果不是扑面而来的热làng使她打了个寒战,身子微微趔趄了一下,她的脚步将一路轻灵下去。

  第三地晚餐(2)

  陈青走了一段,穿过宏达街的过街天桥,抄近路回家。那是一条bī仄的小巷,叫红蓝巷。也许是因为她家人的名字都与颜色有关,所以她很喜欢红蓝巷。红蓝巷长不过六百米,宽不足五米,它的左右两侧,是两番天地。

  红蓝巷靠东的东侧高楼林立,西侧则是一带矮矮趴趴的待拆迁的房子。装修考究的商铺都在东侧,譬如饭馆、理发店、洗染店、小型超市,而西侧拥塞的则是杂货店、自行车修理部、寿衣店、修鞋铺和废品回收站。

  红蓝巷两侧行人的装束也是不一样的,东侧的光鲜整洁,西侧的灰暗陈旧。就连巷子的地面,也是一分为二、泾渭分明的,东侧的gān净平整,西侧的肮脏坑洼,多有痰迹、废纸和霉烂了的水果瓜菜的污痕。

  太阳像团熊熊燃烧的大火球,企图把身下的楼房和街巷烘烤成gān柴,填到自己的肚子里。陈青穿着半高跟的凉鞋,却仍觉得脚底发烫。

  红蓝巷里行人极少,车辆也少,没人喜欢正午出门。偶有的人影,都闪烁在西侧。贫寒的人,似乎抵抗风寒和酷暑的能力也qiáng。修鞋的和修自行车的,依然在安详地打理着生意。

  陈青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一阵狗吠。抬头一望,见前方的路上停着一辆驴车,毛驴迎着她,在烈日下孤独地站着。狗的叫声就是从驴车所停的窗口传出来的。

  那是只深灰与浅褐相杂糅的毛驴,看上去三、四岁的模样。它耷拉着耳朵、歪着头,似在想着什么事qíng,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光里。

  驴车上载着几个纸箱,一个面色黎黑的穿蓝衫的男人满面流汗地从一座居民楼里走出来,搬起纸箱,扛在肩头。从纸箱外包装的标记上,可以看到“瓷砖”的字样,难怪他现出吃力的样子。

  当毛驴的主人出来搬运货物时,狗叫声停止了。可他一离开,汪汪的叫声又起来了。看来它是咬那只毛驴的。

  陈青接近了驴车。想来那狗知道她不是驴的主人,所以尽管陈青停下了脚步,它还是照叫不误。陈青循声望去,见是一只闪着绸缎般光泽的肥头大耳的沙皮狗,正由她的主人抱着,站在二楼阳台上,一耸一耸地叫着。狗是黑色的,而抱着它的女主人则穿着白色睡袍。狗叫着,肥胖的女主人那浮白的脸上就现出满足的笑容。从阳台封闭的窗户和挂在墙外的空调机箱叶轮的旋转中,可以看出狗和它的主人正享受着充足的冷气。

  驴的主人又出来扛纸箱了,狗吠声停顿了片刻。可是当蓝衫闪进楼dòng的时候,沙皮狗锐利的叫声又穿透了阳台窗户的fèng隙,传了出来。于是陈青再次看到了抱着狗的女人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

  毛驴歪着头,沉静地站在那里,被烈日熏烤着。狗对它的敌意,并没有使它有丝毫躁动。它那安详而隐忍的神色深深打动了陈青,她qíng不自禁地把凉帽摘下,戴在驴头上。她的举动让沙皮狗很愤怒,它叫得越来越激烈。陈青不敢看驴戴着凉帽的样子,她一路向前,飞快地走出红蓝巷,上了人声鼎沸的中正街,回到临水花园的家。一入家门,她的泪水便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带着一股哀愁的qíng绪,陈青打开卧室的空调,拉上窗帘,闭合上百叶窗,让阳光成为室外làng漫的游侠。她冲了个凉,在换睡衣的时候,蓦然想起了那条纯棉的白地紫花的睡衣,那是丈夫为其前妻买的。据丈夫马每文讲,当他从俄罗斯带着这件礼物归来时,等待他的却是妻子冰凉的尸体。马每文跟陈青结婚时,将前妻的旧物统统处理掉了,惟独留下了这条睡衣。马每文将它送给了陈青,说是前妻并没有穿过它,它是没有主人的。可陈青从来没有勇气穿它。甚至在她从衣橱里取衣服无意间触着它时,都有撞着了鬼的感觉,心惊ròu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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