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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_迟子建【完结】(26)

  他们的衣服又可以放进一个洗衣桶里了。当陈青看到丈夫的牛仔裤和自己的水红色棉绒衫搅和在一起,在笼罩着银白色泡沫的水面下若隐若现地互相搓洗和触摸的时候,她觉得它们就是一双戏水的鸳鸯。周末的傍晚,马每文归家时,又开始为她带一束鲜花了。不过带回的不是百合和玫瑰了,而是象牙白色的马蹄莲。它们张着嘴,想要说话的样子。

  陈大柱的尸体火化后,陈青和马每文将父亲的骨灰存放在殡仪馆里。陈墨和张红没来参加祭奠仪式,按嫂子张红的说法,这种人的骨灰应该撒在粪池里沤肥。陈墨本来答应去殡仪馆的,那天他刚好休班,可是在这之前的一天他在开取信筒时,发现了一只用过的安全套,他嫌晦气,第二天便用被子蒙住头,昏睡了一天,坚决不出门。如今有一些贼和无赖,喜欢拿信筒当垃圾桶和出气筒。贼偷了钱包,将钱窃为己有后,习惯把夹在里面的各类证件投进信筒。所以隔三差五,邮局就得将收到的证件转jiāo给派出所,由他们登记后寻找失主。除了贼,一些地痞穷极无聊时,把烟蒂、碎玻璃碴、废旧的输液管、治疗xing病的小广告、会议的代表证、臭鞋垫、剃须刀片、huáng色碟片等投进去,邮递员在这时候就成了垃圾清扫员。陈白和陈huáng倒是来了,但陈huáng不是为哀悼来的。她那天特意穿了件红棉袄,见着父亲的骨灰盒,她三步两步奔过去,掀开盖,“呸——”地一声往骨灰上吐了一口痰,拂袖而去。她与蒋八两同居时,不再生长胡须了;可杀人案一出,蒋八两离开了她以后,胡须又像chūn回大地的青糙一样,毛茸茸地长出来了。陈白进了殡仪馆后一直蹙着眉,待陈huáng离去后,他对马每文说:姐夫,你是市人大代表,听说过重金属污染吗?我们在实验室每天做化学试验,产生的废液最后都排到哪里去了?就是从我们城市穿过的河流啊!市民每天喝这条河的水,有好吗?!我的导师也是市人大代表,他怎么不去反映重金属污染的事qíng?寒市这几年的癌症发病率一年比一年高,一定与这有关!我要是博士毕业后留不了校,我就把这个事件向报纸公开!马每文说,这个推断是要有科学依据的,不可贸然下论断。再说了,能引起市民恐慌的消息,报纸是不会轻易登载的。陈白唇角抽搐着,眼泪流了下来,他冲陈青嚷着:你们办的报纸就是纸老虎,真正有深度的报道不做,只盯着无聊的杀人案不放,我看它就是一堆擦屁股的手纸!陈白撇下陈青和马每文,也走了。他走的时候擤了一把鼻涕,这把鼻涕恰好甩在陈大柱的骨灰上。所以陈师傅的骨灰里,附着女儿的一口痰和儿子的一把鼻涕。

  第三地晚餐(30)

  除夕夜,陈师母心脏病突发,未等她的案子有个说法,就离开了人世。据与陈师母同一监室的女犯人回忆,从那天中午开始,陈师母就一直站在门口,听着外面不绝于耳的爆竹声,用独臂舞来舞去的。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手那么灵巧,简直就是一个演皮影戏的老艺人的手,它带来的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场戏剧。她忽而将胳膊举过头顶,手一抹一抹地,好像攥着团抹布在擦拭灯罩;忽而又把手平伸出去,左右摇晃着,好像握着jī毛掸子弹拭灰尘。再过一会儿,她弯下腰,手臂如桨一样一下一下dàng着,似是在扫地。总之,在那几个小时的时光中,她激qíng澎湃地用独臂象征xing地完成了除尘、包饺子、切菜、刷锅、炒菜、放桌子、搬椅子、摆筷子、倒酒、夹菜、洗盘子的一系列活计。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昏,她似乎已忙完了年,神qíng怡然地吁了一口长气,像棵枯树一样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她的身子虽然一动不动了,但她的那只惟一的手最后还是微微晃了晃,好像她临走时要帮助家人把窗帘拉上,给他们一个黑夜中的美梦似的,这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姿势了。

  陈青得到母亲猝死的消息时,正在熨丈夫的一条裤子。她接过报丧的电话后昏倒在地。马每文的裤子被持续升温的电熨斗烙出了个大窟窿。如果不是丈夫及时赶回家中,恐怕一场火灾在所难免了。

  陈青醒来时,已是午夜了。她躺在大卧室的chuáng上,是马每文把她从客厅的地毯抱到这张双人chuáng上的。马每文坐在chuáng边,见她醒了,舒了一口气,去厨房端来一晚温热的红枣莲子羹,一勺勺地喂给她。陈青以为他会睡在自己身边的,可是最终他还是拿着空碗出去了,并且帮她关了卧室的灯,把门轻轻带上了。陈青很想用哭声把丈夫召唤回来,可她已经没有泪水了。

  一个月后,马每文有天清晨呕吐时晕倒在地。陈青把他送进医院。胃镜检查显示,他的胃部发现三颗肿瘤,其中两颗已经很大了。

  在做手术的前一天,马每文把妻子叫到chuáng边。那是huáng昏时分,病房的西窗上弥漫着柠檬色的落日余晖。他哆嗦着嘴唇喝了半杯水后,抖着手放下杯子,眼睛湿湿地看了一眼妻子,说,明天就要上手术台了,我怎么觉得自己现在跟一头要被扔在屠宰台上的猪一样?

  陈青低声说,你会没事的。她不敢抬头看丈夫的眼睛。

  马每文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这一辈子,不容易啊——

  陈青敏感地打断丈夫的话,抬头热切地望了他一眼,说,是半辈子,你还不到五十岁。

  马每文凄凉地说,谁知道呢?

  明天会没事的,陈青安慰着丈夫,心事茫茫地低下头。

  唉,我这辈子最帅的年华就是当兵!马每文说,当兵的三年我最喜欢看日出,看见太阳的脸,满心都是光明!现在呢,太阳在我眼里灰头土脸的,看上去让人气闷。

  马每文就像要给自己致悼词一样,开始讲述他的经历。他复员到地方后,先是到庆余食品厂当工会gān事,几年后升到工会主席的职位。可是好景不长,九十年代初期,食品厂宣告破产,他下岗了。他说下岗就是把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扔进水里,有本事的就扑通上岸,没本事的就淹死。他先是与一位中学同学摆地摊,卖些炊具、廉价的皮鞋之类的物品,赚了点小钱后,就在中俄边境做易货jiāo易,运过去西红柿、白酒、米面等食品,而运回的则是品质上乘的裘皮。虽然辛苦,但收入可观。彻底改变了他经济生活的,是对俄罗斯油画的发掘。苏联解体后,很多画家为生活所迫,拍卖自己的作品。那些油画作品展示着俄罗斯的森林、糙原、木屋、教堂,描绘着浓烈的风雪和绚丽的云霞,功力深厚,有极高的收藏价值。马每文低价收购这些作品,回国后将它们放到朋友的画廊中高价售出,仅仅两年多的时间,就净赚几十万元。就在此时,他的妻子却出了事qíng。马每文深深叹了口气对陈青说,其实妻子的真实死亡原因只有三个人知道,他,解剖妻子尸体的法医和一个叫吕东南的男人。由于他常年在外奔波,妻子与同是体育学院游泳教练的吕东南产生了暧昧关系。他们常以训练为由,深夜时在游泳馆幽会。他们已经多次尝试在水下做爱了。据吕东南跟法医讲,那种美妙的感觉天上难找、地上难寻。他们最后这次水下欢爱,因为太和谐了,同时到达了快乐的顶峰,马每文的前妻忘乎所以欢叫的时候,水流呛入气管,它充当了刀子的角色,扼住了那个身姿俊美的女人的咽喉。她在瞬间就停止了呼吸,漂浮出水面。吕东南慌乱了,他怕影响事业和家庭,匆忙中为死者套上泳衣,弃尸不顾,逃离开了现场。一个游泳教练,在人们心目中就是一条鱼的形象,怎么会溺水而死呢?所以最开始的时候,人们都认为这女人是被谋杀的。法医解剖尸体时,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但他从这女人的yīn道深处发现了残留的jīng液,法医与马每文是朋友,知道他在俄罗斯做生意,这女人一定有了外遇,而且她的死与xing有关。他知道如果把真实的尸检报告提jiāo上去对马每文这样的男人意味着什么,所以就把关键的细节掠去了,只说她是呛水后气管阻塞,窒息而亡。法医私下找到了大家议论的中心人物吕东南,对他说想抽他的血做个化验,吕东南明白法医指的是什么,就把事qíng的经过讲了,请求他放过自己。法医悄悄征求了马每文的意见后,把事实真相掩藏起来。

  第三地晚餐(31)

  马每文对陈青说,妻子的不忠而亡,对他的打击很大。这以后,他厌倦女人,把所有的jīng力都投入到事业的发展上。他用卖画赚来的钱开了家面向中学生的盒饭厂,专招那些下岗待业人员。两年后,他又开了家烟酒专卖的超市。马每文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在医院的走廊与陈青相识。他说他第一眼看见她,就被她的朴素、温婉的气质打动了。他向她求了婚。新婚之夜,他暗暗发誓此生除了身边这个女人,再也不会触碰其他女人。他希望妻子永远不要移qíng别恋,然而那个夏日正午发生的一切让他震惊和难过,他想陈青一定是在外面有了人才会那样对待他。

  马每文叹息着说,到了今天,我想我该告诉你了,我们分居后,我是去第三地了,不过我身边并没有女人。我去那些地方,总是一个人。到了酒店后,我会打电话给家政服务中心,花钱请一个厨艺好的女人给我做一顿晚餐,送到酒店的房间来。可是我第一次在大连吃陌生女人做的饭菜,就觉得恶心。ròu不是个ròu味,鱼不是个鱼味,青菜嚼起来跟gān糙一样。从那儿开始,我就坏了胃口,一见着吃的就反胃,我多想吃你做的晚餐啊。我以为你知道我去第三地后,会回心转意。可你接着也去第三地了,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了。马每文说到此,声音哽咽了,脸也抽搐起来。他哆嗦着嘴唇说,现今的女人可真让我想不通啊,有一次一个女人把做好的晚餐送到酒店的房间,当我在家政服务单上签完字,掏出钱包给她付费的时候,她说,我想要你钱包里所有的钱。说完,她飞快地躺到chuáng上,一边解着衣扣一边对我说,上来吧,我会让你舒服的。马每文说那个女人看上去面目忠厚,随着话音落了,她已麻利解开了衣扣。她的rǔ房像一对雪白的小羊羔腾地一下蹦出来,它们看上去格外丰满,像是哺rǔ过孩子的。他说他不理解一个女人为了金钱,连廉耻感都没有了。

  陈青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啊——”,然后用双手蒙住脸,肩膀抽搐着,感动而羞愧地哭着。她多么想把那个正午发生在红蓝巷的故事讲给马每文,多么想告诉他,她去第三地也是只身一人,她不过是给陌生男人做一顿晚餐,可是她难以启齿,因为自己与遗梦在凯恩大厦所发生的事qíng,使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清白可言了。最后她只能凄切地一遍遍地对丈夫说:我会为你做晚餐的——我会为你做晚餐的——。

  可是我的胃不行了,它再也享受不了那么好的晚餐了。马每文说完,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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