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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云层的晴朗_迟子建【完结】(10)

  huáng主人他们吃了烤鱼,围着将熄的篝火说了会儿话,就进帐篷睡觉去了。白马吃足了糙 ,静静地垂头站在帐篷背面,像是想什么事qíng的样子。我觉得它很奇怪,睡觉时不趴着,就 那么站着睡,它的腿难道就不累么?我守在帐篷的入口处看着天上的星星,觉得丛林实在是 太大了。那一棵一棵的树相挨相挤着,就像人和人拥抱着。我想大地跟天一样了不起,从天 上能飞下来阳光,而从大地能升起一棵一棵的树。大地是怎么把这无边无际的树弄出来的, 我真的想像不出。我爱幻想的毛病就是在丛林里落下来的。

  我觉得人在一些方面比不上我们,比如人睡觉要睡整整一个夜晚,而我呢,睡一会就jīng 神了。夜晚有一点风chuī糙动,都瞒不过我。chūn天的夜晚总是有风,风不太大,树被chuī得只是 微微摇着。有一种鸟在这个时刻爱鸣叫,叫得像流水声一样。帐篷里传来主人们的呼噜声, 当然,还有他们放屁和说梦话的声音。

  几天之后,我就习惯了丛林生活。我们总是天刚亮就出发,太阳落山时才支上帐篷休息 。huáng主人他们在傍晚时总要在纸上画一些东西,我凑过去看了多次,不懂那是什么。我猜他 们也许在记哪一棵树生病了,哪一条河水好喝。生病的树还真不少,它们有的弯着腰在风中 咳嗽,还有的gān脆就躺倒了,树心让虫子蛀空了。林子越密的地方,病树就越多。而河水好 像从不会生病,虽然它们有宽有窄,有曲有直的,但总是哗啦啦地流着,流得那么高兴。看 到病树,我就会回头望望huáng主人他们。他们并不心疼那树,有时还坐在横倒着的树上歇息。 没有多少天,我就认得了丛林中哪些是树,树中哪些是松树、杨树、白桦树、椴树、水曲柳 、枫桦树,哪些是荆棘,哪些是花朵。

  丛林里荆棘很多,尤其是靠近河谷的地带,那些矮矮的柔软的带刺的东西缠绕在一起, 走起来十分困难。孙胖子个子矮,他的脸老是被荆棘划破。我呢,cha个空就能钻进去。还有 白马,你们别看它有好几个人那么大,又背着那么多东西,它穿过荆棘时倒是格外灵巧,总 是能几下就把刮着它脸的荆棘给踏平。这方面人可就比不上我们了,他们通过荆棘时笨笨磕 磕的,刘红兵抱怨这些荆棘就是丛林的网,那时我还不知道网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活久了, 听见和看见的事qíng多了,就知道网和鱼是一对冤家。

  chūn天的丛林还有一种花开得哪儿都是,它叫达子香花。它叶子香,花朵繁盛,每枝都要 有不知几个十朵的花。有的花是单朵单朵地独自开,有的三朵五朵地挤在一起开。这花跟星 星一样的明亮和白净。他们说这花是粉色的。huáng主人他们喜欢撸下花朵沏水喝,我则直接把 整朵整朵的花吞进肚子。这花真甜啊。要是在丛林中渴了,而又没有找到河流,我就吃花朵 来解渴。huáng主人他们挎着水壶,可他们从来没让我喝过里面的水。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有一次救了huáng主人他们的命,从那以后他们对我更加好了。

  一般来说,有雨的日子,我们就呆在原处。主人们在帐篷里讲笑话,我则在帐篷外观察 动静。他们一讲笑话就要对我说:"阿huáng,我们讲笑话,你放哨啊!"一开始我不懂什么是 "放哨",听他们叫我,我就摇着尾巴进帐篷。后来我发现我一进去他们就把我轰出来,几 次下来,我明白了"放哨"就是让我在外面看门。我很生气,他们为什么不让白马放哨,单 单指定我呢?有两回,我就离开帐篷,在雨中东蹿西跳着,想找东西出出气。最倒霉的要数 蚂蚁了,那一次我在树dòng旁踩了它们的老窝,不知死了多少只蚂蚁。还有一回我追一只松鼠 ,眼瞅着要追上了,可它大尾巴一扫,上了一棵直溜溜的杨树。我就在树底摇那棵树,想把 它晃悠下来,可松鼠却美滋滋地稳稳地呆在上面。我一生气,就用爪子刨那棵树,想弄倒它 ,哪知道它的根那么多,刨也刨不完。我的爪子疼了,杨树却连歪也没歪一下,你们想我该 有多么气愤了吧!我恨松鼠,恨huáng主人他们,如果他们不讲笑话,我能和一只松鼠斗气么?

  笑话是个什么玩意,只有人才懂。我有两次贴着帐篷听笑话,可一句也听不懂,不知道 话有什么好笑的。我想白马也听不懂笑话,它什么表qíng也没有。他们的笑声比雨声还要大, 尤其是孙胖子的,跟雷声一样响。每回听完笑话,他都要捂着肚子"哎哟"地叫,说是笑疼 了肚子。我只知道人受了伤会疼,不知道笑话也能让人疼,看来笑话有时跟刀子一样,容易 伤着人。

  那天下着雨,天也快黑了,我听着帐篷里一阵比一阵响亮的笑声,心烦极了,就跑到帐 篷背后去啃桦树皮玩。这种树的皮毛茸茸的,很软,主人老是撕了桦树皮用它来引火。我刚 啃下一小块,空中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雷跑出来了!我见先前还站在帐篷后面的白 马跳了起来,只要一打雷,它就受惊跑了,不过它跑不远,很快就会回来。那天的雷是我听 过的最震耳的了,我觉得脚下的林地好像都晃悠了一下。雷声刚过,只见帐篷后面的一棵树 突然歪了身子,树根发出"咔--咔咔--"的响声。那是棵松树,又粗又高,它正往帐篷 那里歪去!我马上反应过来即将发生什么事qíng,我冲进帐篷,汪汪汪地大叫着,咬着huáng主人 的裤脚往出拖他。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相跟着出来了。我们才出帐篷,"咔嚓-- "一声响,大树砸在帐篷上,刚才还有模有样的像颗圆果子一样的帐篷,立刻就被砸扁了, 真的比小优的鼻子还要扁,如果他们再磨蹭一会出来,都得被大树给压在身下了!孙胖子吓 得当时就"妈?quot;一声瘫倒在地上,刘红兵则俯下身紧紧地抱着我的狗头叫"恩人"。huáng主 人呢,他又一次提出回到城市后要给我申请一个勋章戴上。我其实不太想把什么东西戴在身 上,因为它会让我想起拴过我的铁链子。

  从那以后,如果晚上不能在河谷周围歇息,huáng主人他们在山林中就注意了支帐篷的位置 ,只要周围有根部朽烂的大树,肯定要避开它;而且,雷雨天的时候,他们并不总是呆在帐 篷里了,他们常要出来看一看。一旦他们看见了我和白马,就很放心地回帐篷了。由于白马 听了雷会受惊,后来主人在有雨的天气就把它拴在树旁。我曾捉过鱼叼给它,可它对我直摇 头,它不吃鱼。它只是吃糙。那么大个东西吃糙就能活命,还那么有力气,使我对糙和它都 满怀崇拜。

  3

  夏天时,我们到了一个有房屋的地方。那地方总共才有五座房屋,huáng主人他们那一刻高 兴得落泪了。那地方叫什么"林场"来着。在那里,我们住了两天,白马被牵到马棚里,而 我可以四处游dàng。huáng主人他们在那里洗了衣服。整整一个chūn天,他们在丛林里没有换过衣裳 。他们还刮了胡子、剃了头。每个人这么一收拾,让我都有些不认识了。

  他们白天时收拾行李,在补充给养时小优非要把剩下的压缩饼gān扔了,说是吃了好多天 那玩意,人都不想活了。压缩饼gān是方块形的,又扁又硬,huáng主人他们常吃,他们叫它"魔 术饼gān",说是它一进了肚子,肚子里就像爬进了一只兔子,满满的。我吃过一次那东西, 吃完后喝了河水,觉得肚子直往地面坠,太难受了,以后就再没碰过它。晚上,huáng主人他们 喝酒。给他们做饭的女人很胖,我至今能想起她的样子。我这一生中,记女人比记男人更牢 靠一些,我差不多能记住我见过的每一个女人的相貌,我还能回忆起她们身体的气味。

  好了,让我说说那个女人吧,人们叫她乌玛尼,对,就是这名字,有些怪。她胖得很结 实,脸上油光光的。她不爱说话,扎一条由无数条纹组成的长长的围裙,刘红兵说,这围裙 共有七种色。在我眼里,它也确实有很多色,不过那色都是由黑色和白色派生出来的。黑的 有深黑和浅黑,白的有雪白和灰白。它是我见过的色彩最为晃眼的围裙了。乌玛尼做起饭来 快得很,你看吧,一会一盘菜、一会一碗ròu就从灶房端出来了。我在灶房看她做饭,觉得她 的样子很有趣。她是厚眼皮、小眼睛,可她一旦掂起马勺来,她的眼睛就睁大了,她把马勺 掂出了花样,炒着的菜能飞出锅好高一截,最后却能一片不少地全部落回锅里,看得我爪子 直痒,心想她的手可比我的要灵巧、有用多了。再说她的鼻子吧,是塌的,不过塌得挺匀称 的,因为她长着一张很大的扁脸。要是这样的脸上长着一个刘红兵那样的尖鼻子,真不知会 怎么难看。她炒菜的时候,我就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她就会从案板上拿些吃的给我,我总 是能跳起一口接住,从未失误过。

  喝酒的全都是男人。这些穿深色衣服的男人围聚在一张桌子旁,看上去就像一群乌鸦。 天黑了,乌玛尼给他们点了一棵蜡烛送去,放在桌子中央。那些男人就扯着她的围裙不让她 走,要听她唱歌。她也不说唱,也不说不唱,只是把炕中央的饭桌推到墙角,那些盘腿坐在 炕上的男人就像被打落的花朵一样里倒歪斜地躺倒了,乌玛尼上了炕伸出脚把他们一个一个 推回到桌旁,她说:"装醉啊,装醉就不唱了!"这些男人就赶紧坐直了。她站在腾出来的 炕面上,从墙上取下一面她称为"鱼鼓"的东西,一边敲一边唱。她唱的歌我听不懂,但那 调子我喜欢,听得我很想哭。其实我在受了感动的时候,也像人一样想哭,不过谁又能在意 狗眼里的泪水呢!

  乌玛尼敲着鱼鼓在烛光里唱了很久。她唱歌一点也不费劲,跟她掂马勺一样轻快。我的 主人们也跟着摇头晃脑地哼着歌,不时地给她鼓掌。

  唱完歌,她下了炕,那些男人继续喝酒,她去灶房给他们添了两个菜,然后带着我去另 外一座房子。那座房子很矮,屋子里有股难闻的味儿。后来我在梅主人那里又闻到那味儿, 才知道那是糙药味。那屋子有三个人,两个大人,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孩子,是男孩。男孩 躺在炕上,头上盖着块毛巾。乌玛尼一进去就问那个女人:"好没好些?"那女人没说什么 ,但眼睛却是泪汪汪的。男孩的头顶上方有一个柜子,柜子上放着一盏油灯。男孩闭着眼睛 ,嘴一张一合的,好像在说胡话。我想他这是病了。在丛林中,huáng主人就这样病过一次,他 闭着眼睛躺在帐篷里,头不抬眼不睁的,不时说些奇怪的话,什么让树变成鸟啊,让路变成 云彩了等等。小优给huáng主人喂了些药片,他就能坐起来,不说那些乌七八糟的话了。

  乌玛尼让女主人chuī灭了油灯,她就在黑暗中在地上又唱又跳起来。我说过我的眼睛越到 天黑看东西越真切,我能清楚地看到乌玛尼在地上旋转着,她捶胸顿足,像鸟一样张开双臂 。她就这样唱了很久,我忽然听见男孩喊了一声:"妈妈--"女主人连忙点亮油灯。先前 还昏沉躺着的男孩竟然坐直了,他骨碌着眼睛指着我问:"它从哪儿来的?真好看啊!"女 主人哭了,她说乌玛尼是孩子的救命恩人。我们离开那户人家的时候,女主人给乌玛尼带了 一包茶、一包糖,还有一大块鹿ròugān。她在路上撕了一条鹿ròugān给我,说:"吃吧?quot;回到 住处,huáng主人他们都醉得躺倒了,桌中央的蜡烛也快熄灭了,乌玛尼收拾gān净了桌子,展开 一条皮褥子铺在窗前的地上,躺上去睡了。我呢,依偎在她脚畔,想学男人们叫她名字的那 种声音"乌玛尼",学了不知多少遍,发出的却仍是呜呜的声音,我只好伤心地睡了。我想 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乌玛尼了,可几年后,有一次我跟主人去放排,我确信我又在江水中看见 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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