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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云层的晴朗_迟子建【完结】(19)

  前院有几个孩子围着柴垛在藏猫猫。南门关着,我用爪子挠门,后来赵李红出来了。她 打着哈欠,见了我一愣,说:"你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啊?"我没理她,蹿进灶房找花脸妈 ,她没在。我又去长走廊尽头的她的屋子挠门,仍未见她出来。我通过北门到后院去,结果 见菜窖的门开着,我闻到了花脸妈身上的气味。我冲着窖口叫了几声,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 静。我觉得不对,花脸妈下菜窖拿菜,总是有声音的。再说了,她能听出我的声音,她该答 应一声啊。小哑巴跟我说过,菜窖里有一股不好的气味,它有毒,能熏死人。所以他下菜窖 时,我从来都守在窖口,直到他提着菜篮子安全上来。我又拼命叫了几声,窖里还是没有动 静,我知道事qíng不妙,就去找赵李红。她正在吃胡萝卜,见我咬她的裤脚,她说:"别烦我 ,走开走开!"我不走,她就拽我挂在脖子上的口袋,说?quot;我看这里面装着什么宝贝?" 我摇晃着脑袋,做出要咬她的架势,她害怕了,说:"我不碰你的东西,别咬我!"我叼住 她的裤脚往外拖她,她这才起身跟我走。我一直带她到后院,奔向窖口,急急地叫着。赵李 红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冲里面叫了一声:"花脸妈!"没听见反应,就下到窖里去了。我很 快听见了她的哭叫声,她爬了上来,对我说:"我一个人弄不上来她。"她带着我跑出招待 所,在路上正碰上粮店的老许,赵李红就拦住他。老许跟着跑到招待所的后院,下到窖里, 把花脸妈背了上来。花脸妈一动不动的,闭着眼,嘴角有一些白沫子。老许把她背到卫生院 ,大朱和小唱片又是给她打针,又是一下一下地按压她的胸,掐她的鼻子,没有多久,花脸 妈醒了过来。她醒来后看看大朱,看看赵李红,看看小唱片和老许,又看看我,然后掉下了 眼泪。她说:"阎王爷也嫌我丑,没要我。"赵李红指着我对花脸妈说,是我发现她在里面 出了事的。赵李红还说,它脖子上挂着的东西,一定是给你的。花脸妈就让她把那布袋解开 。赵李红打开布袋,取出门帘,把它展开,所有人都说了一句:"真美啊!"那门帘有花、 有糙、有树、有鸟,花脸妈明白是梅主人送给她的,她哭得更凶了,她抽抽噎噎地说:"我 那破屋,真配不上这门帘?quot;

  我从卫生院回家后,天已黑了。梅主人以为我在那里贪玩,才回来得晚。她看我的肚子 瘪瘪的,就说:"你给她送门帘,她也没喂你点好吃的?"我没法跟她说发生的事qíng。所以 直到梅主人不在了,她也不知道那个下午我救了花脸妈一命。我猜赵李红现在收留我,与这 件事qíng有关。

  4

  院子里的葵花一株一株地出来了,阳光变暖了,jī不必日夜被圈在笼里,又可以去松树 林捉虫子吃去了。梅主人的肚子比脸盆还要大了,我跟她出门时,大家对她撇嘴翻白眼特别 地厉害,我挨的骂也就更狠了。

  chūn天回来了。它回来时水灵灵的、光鲜鲜的,人见人爱。梅主人家最喜欢chūn天的就是葵 花了,它又可以开放了。

  镇里的路本来已修得好好的,可chūn天时路被掘开了一道道的深沟。金顶镇的男人在挖沟 的时候说,将来旺河的水就能自动流到家门口,不用挑水吃了。那时我还不相信呢,心想把 一些粗管子埋在地底下,再把一些细管子接进家家户户,水就能来?可到了那年的秋天,家 里的细管子果然能拧出水来了。而水井,也一口一口地用土给填死了。我总觉得井也是个活 物,所以填井时,就认为人活活把井给憋死了,它不能再喘一口气了。

  往梅主人的屋子接管线的,是老七和陈shòu医。他们把墙抠了个dòng,然后把管子伸进屋里 。那管子每逢要拐弯时,要接上一个箍,就像小女孩梳的辫子要打个结一样。老七只管埋头 gān活,他好像不敢看梅主人似的。梅主人和他说话,他头也不抬。陈shòu医呢,他倒是没完没 了地看梅主人,还溜进西屋,看炕上那些好吃的东西。一看就"啧啧"地咋舌,好像那些东 西咬疼了他似的。当天晚上,陈shòu医就来梅主人家了。他对梅主人说,镇上好多人都不同意 给她家接自来水,是他和老七在镇长面前为他说了qíng,不然的话,她只能去旺河挑水吃。梅 主人对他说了"谢谢"。陈shòu医说:"其实全镇子的人就你最需要自来水,你常常大肚子, 挑水不方便?quot;梅主人笑了。梅主人当时坐在葵花旁,葵花还没开,长得比我高不了多少。 梅主人一笑,陈shòu医就去搂她了,边搂边说:"我不做,就是搂一搂。"梅主人就笑得更厉 害了。陈shòu医说:"你身上的味可真好闻。"梅主人说:"你呀,应该把花脸妈娶回家,你 们可是一对!"陈shòu医生气了,他松开梅主人跳了一下,说:"老七都不要的货,你让我要 ,这不是寒碜我么?我好歹也是个shòu医,总比老七qiáng吧?"梅主人说:"你和花脸妈身上的 味儿都是一样的。"就这一句话,又让陈shòu医跳了起来,他说梅主人再这么说他,他就把院 子里的葵花都给拔了。我一听急了,上前照着陈shòu医的脚脖就是一口,把他咬得"妈呀"直 叫。他的脚脖细细的,我觉得咬的就是一根骨头,没有ròu。陈shòu医一摸出血了,就一瘸一拐 地回家了。走前他对梅主人说:"你得赔我钱,它咬我不能白咬!"他又对我说:"早早晚 晚我会弄死你个狗日的东西!"陈shòu医走后,梅主人埋怨我不该咬他,说:"你吓唬吓唬他 也就行了。"结果,第二天梅主人提着几瓶罐头带着我去陈shòu医家。我没进屋,梅主人自己 进去的。我不觉得自己错了。结果我听陈shòu医哼哼唧唧地说:"哎哟,它这一口咬得也真狠 ,都见着骨头了,疼得我一宿没睡!"我心想,你身上看不见ròu,我能不咬着骨头么!

  从陈shòu医家出来,梅主人又带着我去商店。路过招待所时,我发现那里非常热闹,许多 人围着一辆车在议论着什么,我和梅主人走过去。

  我还没有钻到车门前,只听有人叫道:"抓到了!抓到了!"人群就散开了。只见几个 穿制服的人带着镇长走了出来,他们的样子让我想起在城里训练我的教官。镇长的双手被一 个铁家伙给扣住了,抬着手,好像要跟人要什么东西似的。他一遍一遍地叫着:"我冤枉! 我冤枉!"那几个穿制服的人把他带上车,"嘭--"地一声关上车门。他一进车里就不叫 了。突然,那车"哇--哇哇--"地叫了起来,像哭一样。车开走了,那"哇--哇哇- -"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弱了。先前见着镇长出来而散开的人,如今又聚到一块。他们说镇长 犯了贪污罪,抓走以后肯定要被判刑,他后半辈子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什么叫"贪污"? 什么叫"判刑"?我一概听不懂,急得围着人团团转。有人说,是新来的会计发现了账目上 的毛病,和李祥民合伙举报了镇长,说他在给电架线、修路和通自来水时都吃了对方的"回 扣"。"回扣"是什么鸟玩意,镇长非要吃它?我更糊涂了。还有,"账目"是啥?只因为 这些词我一直没搞懂,所以至今还记得。有人说镇长这是活该,谁让他平时趾高气扬的?有 人说镇长抓了他家两只下蛋的jī没给钱,有人说镇长牵走了他家一只羊,只扔了两包烟给他 。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卖粮的女人说镇长下流,看女人时专盯着人家的奶,你要 是给他点好脸色,他肯定就会爬上来了。她一说完这话,大家都笑了。我觉得这女人忘xing可 真大,我眼见着她曾和镇长在旺河边戏耍,镇长都爬过她的身上了,她怎么就不记得了?我 就不,和我耍过的母狗,我忘不了它们的模样。

  花脸妈从灶房走出来,泼了一盆水在院子里。她冲着围聚在一起的人说:"行了,你们 看热闹还没看够是不是?镇长刚被抓走,你们就说他的坏话,他在这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 啊?你们现在高兴了,那就赶快回家炖jī喝酒乐和去吧!别站在这里碍眼了?quot;花脸妈提着 空盆,晃着肩膀回灶房了。卖粮女人"呸"了一口,指着花脸妈的背影小声说:"天天和镇 长呆在一起,呆出感qíng来了!"大家听了又笑了起来。梅主人把我叫出人群,领着我去商店 。只见老柴站在店门口,正跟几个人说话。我听他说:"我一听见警车嗷嗷叫,知道有人犯 事了,但哪想到会是镇长呢!这下好,他的官被撸了不说,还得蹲上几年笆篱子!"老柴眉 飞色舞的,腰也不那么弯了。听他说话的那几个人也都嘿嘿地笑。梅主人问老柴:"今天不 卖货了?"老柴说:"镇长被抓了,今天提前关门,不卖货了!"梅主人领着我返身就走。 我听见老柴在背后说:"又快生了,唉,她可真有能耐,这回是给谁养活的呢?"

  葵花开的时候,梅主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同以往一样,要生的前两天,她把我关在门外 。她在屋里放着窗帘,我什么也看不见。等她头上包块毛巾推开门召唤我的名字时,她的肚 子就瘪了,炕上又有一个小孩子在叫了。

  梅主人生过孩子,喜欢坐在南窗前,对着镜子一副一副地试那些耳环。她每戴上一副, 总要晃着脑袋左照右照的。她一晃脑袋,我也跟着晃。有时她会把耳环放在我耳朵那儿比画 一下,说:"旋风,我看你戴上好看不好看?"大约我戴耳环的样子很可笑,她笑得从凳子 上滑下来,笑声吓醒了正睡觉的小孩子,她就赶紧抱起孩子喂奶。天气好的夜晚,梅主人把 小孩子包严实了,抱着他坐在院子的葵花下。她这时候喜欢低声唱歌,那句"葵花开呀chūn水 流",又不时地流进我的耳朵里了。然而她没有高兴多久,小孩子又被人抱走了。

  我清清楚楚记得来人是个姑娘。我原先以为会是那个眼神发飘的男人来接孩子呢,因为 是他让梅主人大了肚子。那姑娘矮个子,梳一条辫子,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看上去gāngān净 净的。她进屋看了一眼小孩子,捂着脸辛艘簧?quot;哥",梅主人问她:"你哥自首了?"姑 娘点了点头。梅主人又问?quot;判了多少年?"那姑娘的眼泪劈里啪啦地往下落,都落到小孩 子的脸上了,她打了一个哆嗦说:"无期。"梅主人嘘了一口气,说:"无期总比死刑好, 他也真够可惜的。"姑娘说:"我一定把我哥哥的孩子养大成人,有一天他减刑出来,还能 看见自己的儿子!"说着,那姑娘不哭了,她去搔小孩子的胳肢窝,小孩子缩着脖子咯咯乐 了,她也乐了,说:"他怕痒,长大了肯定是个孝顺孩子!"她们说的话我基本没听懂,但 我知道这话与人们议论被抓的镇长的话很相近。我想这姑娘的哥哥可能和镇长一样被一辆会 "哇--哇哇--"叫的汽车给抓走了。姑娘的哥哥也许怕他走了家里人想他,就和梅主人 生个孩子留下来。看见孩子,不就是看见他了么!人不是也常常说:"瞧你,跟你爹长得一 个模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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