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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云层的晴朗_迟子建【完结】(3)

  我一出灶房,陈shòu医就来了。陈shòu医这一段穿着长袍,使我觉得他是从坟墓中钻出来的 人,因为我见那些挺了尸的人才穿长袍。陈shòu医脸上到处是皱纹,可他腰板很直,能挺起长 袍。长袍裹着瘦瘦的他,使他看上去像是一杆蜡烛。我跟梅主人在一起的时候,曾经咬过两 次陈shòu医,一次咬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一次咬在他的屁股上。陈shòu医为此一直憎恨我,他见 了我总是"呸"一口。

  "呸!"陈shòu医冲我说,"我看你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我用尾巴扫了一下他的长袍。我的尾巴很脏,我想悄悄弄污他的长袍。陈shòu医没有察觉 ,他挺着胸通过甬道,直接进酒馆了。

  自从来了拍电影的人,陈shòu医不但穿起了长袍,而且他一天三顿饭都要来酒馆吃了。大 财说陈shòu医穿长袍是想在电影中谋一个角色。从我来到金顶镇的时候起,他就在这里当shòu医 。他给牛马猪羊、猫狗jī鸭看病。他救过一匹遭毒蛇咬的老马的命,这老马感激他,一旦秋 收了,它拉着主人家收获的菜蔬,总要在陈shòu医的门前停一下。这样,老马的主人就得给陈 shòu医卸下一点吃的。陈shòu医始终一个人过,我听人们议论他,说他小抠,不舍得花钱娶媳妇 ,所以别的男人身边都有老婆孩子,他没有。人们当面叫他陈shòu医,背地都喊他"陈光棍" 。梅主人曾对我说过,陈光棍要是死了,如果没人愿意发送他,就得给他的身上绑上一圈馒 头,让狗给拖到深山里。我想他果真有这一天的话,我也不会去拖他的。陈shòu医恨我,我也 不喜欢他。他一见了我眼里就闪出凶光,我想我就是病得走不动路了,也不能让主人把我送 到陈shòu医那里,他要是给我治病,一准得把我给治死。我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可我不想死 在陈shòu医手上。

  我的窝在大门口里。窝里原来有gān糙,后来我里出外进时身上老是沾着糙屑,赵李红嫌 我脏,就让大财把gān糙给收走了。大财本来要给我垫一块毡子的,可赵李红反对,她说:" 哪有狗还睡褥子的?狗长了一身的毛,它怎么还会害冷?"她说得也对,早些年,我在狂风 chuī拂的雪地上都能安安稳稳地睡觉。可现在不同了,我特别地怕冷。我想偎在文主人怀里, 我也想念梅主人。一想起梅主人,我就仿佛看到了她耳朵下吊着的大耳环。我从来没有见女 人戴过那么大的耳环。青瓦酒馆的风铃,常让我想起梅主人的大耳环,风铃和耳环遇见风都 响。风铃是酒馆的耳环吧?

  我趴在窝里睡了一觉。我的觉老是被噩梦给打断。我梦见自己被吊在电线杆子上,有一 群láng冲我嗥叫,它们的眼里发出凶恶的光,就像陈shòu医的眼睛一样。后来是一只乌鸦把我救 了。它叼着一块ròu把láng群引到另外一个地方,然后用嘴解开了我身上的绳子。我掉到地上的 那一刻,就醒来了。我觉得很难受,望望天,雨还在下,空气中有股腥味,看来大财正在刮 鱼鳞。这伙拍电影的人顿顿都要吃鱼,大财就得天天去鱼市。鱼市在金顶镇南面的新房子区 ,在一条狭长的巷子的尽头。离它很远,就能闻到腥气。由于这腥气,鱼市上的猫特别多。 金顶镇的人家若是有谁丢了猫,去鱼市找,一准能找到。

  陈shòu医没有离开酒馆。我听见他在跟人说话。他说话时爱抽鼻子,好像他用鼻子说话似 的。我对他不满,还因为他在背地诋毁文主人。我记得有一天他吃饱了喝足了,坐在石桌旁 跟大财说,文医生那点本事算什么?不过是把人给改头换面了,这手术连傻瓜都会做!他声 称他不但能给人改变面貌,还能把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男人。大财当时撇着嘴对陈shòu医 说:"你说能把男人变成女人我相信,把男人的jī巴割了,再开个沟;你说把女人变成男人 可就是chuī牛了,你把女人的沟fèng死了,怎么给她竖个撒尿撒种的玩意?!"陈shòu医急赤白脸 地说:"我给她安个狗的!"大财哈哈笑着说:"你自己的就是狗的吧?要不你怎么一辈子 不结婚?"陈shòu医愤怒了,他边解裤腰带边对大财吼道:"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玩意,看看 它是狗的还是人的?!"大财从石凳上蹦下来,他摆着手说:"我又不是同xing恋,不想看你 那玩意!"大财溜进灶房了,陈shòu医只得骂骂咧咧地系上裤腰带。红厨子从灶房出来,看陈 shòu医在摆弄裤腰带,就吆喝他:"哎,这院子可不能撒尿!"陈shòu医说:"谁往院子撒尿了 ?"红厨子高声大气地说:"你不撒尿摆弄裤腰带gān什么,有毛病啊?"

  大多的人话我都能听懂,我听了很多年的人话了。但也有听不懂的,比如大财说?quot;同 xing恋",再比如赵李红说的"敲竹杠""吃软饭""骗三张"等等。这次拍电影的人来了, 我去过现场两回,一回在山坡上,女演员披头散发地哭,她的衣服故意被人撕烂了,露着胸 。导演喊了声"开始",她就呜呜哇哇乜蓿薜镁拖衩ń写核频摹5佳菀缓?quot;停",她就 笑着站了起来。我很少听金顶镇的人说"开始"和"停",那场戏看下来,我以为"开始" 的意思就是哭,"停"的意思就是不哭。可是隔几天我又看了怀∠泛螅叶哉饬礁龃实囊?思又糊涂了。那天有一个人被雨淋着在山上挖坑。拍之前,那坑已经有脸盆那样大了。那是 个大晴天,我能感觉到太阳落脚到我身上的那种温暖。我喜欢阳光的小手小脚,软软的,温 温的,很舒服。那天没有雨,可他们却调来了一辆水车,往这个人身上喷水。我听旁边的人 说,这是拍下雨。我不明白,为什么天有雨他们不用真的雨,要用水车来造雨?那水车平时 是用来救火的。我还记得王连chūn家着火时,是这水车来给浇灭的。这水车跑起来嗷嗷地叫, 非常难听。我一听它叫,就想撒尿。那天导演也是喊了一声"开始",水车就哗哗哗地往那 男人身上浇水了。他用铁锹使劲地挖坑,像挖坟似的。后来导演喊了一声"停",他就撇下 铁锹,拍拍手过来朝别人要烟抽。我就琢磨,这"开始"的意思是下雨呢还是挖坑,这"停 "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人说的话太多了,比河岸的石头还多,比山中的树还多,比夏天空中飘来飘去的云朵还 多,我根本记不住那些话。对于听不懂的话,我又不能问,只能自己慢慢地想,这让我很受 折磨,因为我的脑子不如从前好使了。我经常想着想着什么事qíng,脑子就"嗡嗡"地像蜜蜂 一样叫,叫得我心慌,想着的事qíng就全忘了。有时我还糊涂得把chūn天的事qíng和冬天的事qíng掺 和到一块想,比如我就想到人光着身子在雪地上跑,这怎么可能呢。傻子也知道冷,都不会 这么gān吧。我还想过冬天的树开了香喷喷的花,那花朵个个都跟人头那般大。拍电影的人一 来,我听不懂的人话就更多了。比如"镜头追着他",比如"清场",再比如"OK"。我发 现越是从远方来的人,说的话我越听不懂。就像赵李红,只因为她离开过金顶镇,她说的一 些话我就听不明白,比如"款爷""小蜜""呼机""电子合成器"等,这些词都是她在跟 别人讲她在城市的经历时所蹦出来的。一遇到我听不懂的生词,我就口gān舌燥,似乎不喝点 水,我就会断气似的。这些听不懂的话就像chūn天那些长了芽的土豆似的,闻了极不舒服。

  拍电影的人有起chuáng的了。我听见有人在打打闹闹了。这伙人很爱打打闹闹。下雨的天气 ,他们还不得把酒馆给闹翻天了啊,他们别把屋檐下的风铃给闹下来就好。要是风铃坠下来 了,风没有地方可以扑,还不得呜呜地哭啊?

  3

  我有好几个名字。我的第一个主人叫我"阿huáng",因为据说我是条huáng狗,他又姓huáng。他 叫我"阿huáng"的时候,目光就像月光下的河水一样柔和。不过,我不知道huáng色是什么。我不 太爱看自己。有时在河水上我看到我的影子,也不过是一个灰白的轮廓。我不明白人为什么 那么讲究颜色,整天听他们讲衣服是什么色,板凳是什么色,花盆是什么色,窗帘是什么色 的,我都听厌了。人家说我的huáng毛很漂亮,我也不知道怎么个漂亮。我就是第一个主人把我 从城里带来的,我落脚到金顶镇,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不过他把我留下后,我就永远与他 失去了联系。唉!

  梅主人管我叫"旋风",因为我跑得快。我要是跟同伴往一个地方跑,最先到达的肯定 是我。一跑起来,我就觉得周围的景物在飞,房子在飞,树木在飞,路也在飞。梅主人一叫 我"旋风",哪怕我安静地趴在窝里,也有一种要奔跑的yù望。能够自由自在跑起来的感觉 可真好啊!现在,我却跑不起来了,多走一会儿都气喘吁吁的,我感觉自己就像开鞋铺的老 柴,整天佝偻着腰喘,老是上不来气的样子。以前我见老柴那模样老是瞧不起他,现在我和 他一样了,就觉得他是可怜的。我可怜他,就是可怜我自己。

  我最喜欢的自己的一个名字,是文医生给起的,他叫我"夕阳"。我知道"夕阳"的意 思,就是太阳落山时的样子。我觉得夕阳很美,它光明又温暖。他叫我"夕阳"的时候,我 就很自豪,因为夕阳是天上的东西。梅主人跟我说过,凡是天上的东西都很了不起。太阳、 月亮、星星和云,它们都只是让人看、却不能让人摸的东西。看来能够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东 西都很不一般。不过,现在文主人死了,没人叫我夕阳了。天上的夕阳还在,可我的名字却 丢了。可见天上的夕阳是真的,我的"夕阳"是假的。我很怀念这个名字。如果现在听谁叫 我一声"夕阳",我也许会落泪的。我老了以后,特别爱落泪。那天早晨我到白桦林去,听 着鸟儿叽叽喳喳地叫,我很感动,就落泪了。老柴说,一条狗爱落泪了,离死就不远了。死 我是不怕的。我一把一把地掉毛,掉得身上斑斑驳驳的,赵李红说我看上去更像一条癞皮狗 。她说什么我都不反感,谁让她是我的主人呢!以往也有主人冤枉了我而惩罚我的时候,我 虽然委屈,但绝不大喊大叫地抗议。主人就是主人!我得对每一个收留过我的主人忠诚。尤 其是赵李红,她可能是我最后一个主人了。她长得不难看,就是太瘦了。她喜欢穿花衣服, 一天就要换一件。她的脸不知抹了什么香东西,老是有花的气味。她一般不叫我的名字,要 是偶尔叫一回,就叫我"来福",她希望我给青呔乒荽锤F透移鹆苏飧黾榈拿?字。不过很少有人叫我"来福",酒馆人跟我说话通常是有啥说啥,至多不过对我"哎-- "一声,就算是打过了招呼。"来福"这个名字我也就不太喜欢。不过,它还比"柿饼"要 好听一些。在我所有的名字中,"柿饼"是最难听的了。这是小哑巴给我起的名字。小哑巴 在人前从不说话,人们就叫他小哑巴。只有我知道他是爱说话的,他和我在一起,总有说不 完的话。小哑巴被人给领走了,他再也不会回到金顶镇了。有时我听着风声,就会想起他来 。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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