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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云层的晴朗_迟子建【完结】(5)

  大财走了,我又回到火炉旁,接着喝汤。可大财很快又回来了,他对红厨子说:"再加 个菜,油炸豆腐泡?quot;红厨子说?quot;刚好,油锅还没撤下来,接着炸豆腐吧!"

  大财招呼客人去了。赵李红问红厨子:"白厨子在金顶镇不是没有亲戚吗?他怎么出去 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他说去理发,准是让理发店的小姐给理住了!"

  红厨子笑了一声,说:"你不是给了他假么。他爱哪里耍,就哪里耍去,反正现在灶房 又用不上他。"

  赵李红说:"以后我不能用单身男人了,不如你这种有家的人可靠!你每天gān完活,嫂 子都来接你回去,看着真让人羡慕!"

  "羡慕别人gān啥?"红厨子肯定是把豆腐下到油锅里了,锅里一片沸腾的叫声,他说, "你找个好人家结婚不就行了?"

  赵李红小声说?quot;我可不想找个男人管我。"

  "就你这么厉害,谁能管住你啊!"红厨子说。

  赵李红笑了,说:"我宁肯给自己当女皇,也不给别人当丫鬟!"

  她的话我又有些听不懂了。"女皇"和"丫鬟"是什么意思?想必她们和女人都有些联 系,不然赵李红不会说"想当"和"不当"的。我听说过"当媳妇",还听说过"当家的" 。"当女皇"和"当丫鬟"我就糊涂了。我对人话一知半解的时候很多。

  我喝完ròu汤,又把碗舔得gāngān净净的,让它发出亮光。我觉得身上暖洋洋的。赵李红不 知什么时候出去了,红厨子哼着小曲在炒菜。他炒菜喜欢掂马勺,还喜欢哼小曲。红厨子的 女人我见过许多回,她无论冬夏都喜欢抄着袖子,所以她总得穿长袖衣裳。我觉得她抄袖的 样子就像是害冷。她来青瓦酒馆时不进屋,就抄着袖子站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等着红厨子。 红厨子离开酒馆的时间不定时,有时早些,有时晚些。就是再早的话,星星也出来了。我喜 欢夜晚,一到这时就格外jīng神。白天看不真切的东西,到了夜晚却看得格外bī真。尤其是那 些飘动的影子,我看得更为清晰。红厨子的女人抄着袖子站在外面望着酒馆灯火的样子我看 得千真万确的。她长得不太好看,但不缺鼻子不少眼睛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她就是不 进酒馆。红厨子要是深夜才出来,她也就站到深夜。她就像栽在酒馆外面的一棵树。

  红厨子炒完了菜,吆喝大财把它们端给客人。gān完活的他抽起了烟。我趴在火炉旁打盹 。忽然,我觉得前爪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很痒,睁眼一看,竟然是只老鼠,它大摇大摆地 从我身边跑过。前些天,白厨子就嚷米缸里发现了老鼠屎,红厨子还笑话他把黑米当成了老 鼠屎,说是这灶房天天打扫,不可能有老鼠的。现在老鼠真的出现了,它朝西面的墙角跑去 ,那里摆着几口大大小小的缸,有酸菜缸还有咸菜缸。那个地方地形复杂,我寻它将十分吃 力。很快,我听见缸的后面传来老鼠咬啮东西的声音,很清脆,像是在吃萝卜或者白菜。红 厨子显然也听到了那声音,他把烟头扔进炉火里,说:"咦,真的闹耗子了?"我知道," 耗子"指的就是老鼠。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大约是想让我管管老鼠。我心里确实想捉住 老鼠让青瓦酒馆的人瞧一瞧,可我现在行动迟缓,笨手笨脚的,只怕捉不住老鼠,还会一不 留神打翻了油坛子。

  5

  天晴了。拍电影的人又离开青瓦酒馆了。一群男女上了一辆客车。这客车是他们自己带 来的。它停在酒馆前面的空场上。清晨的时候,我见一群鸟落在车上,它们拉了一些屎在上 面。我听见司机在骂:"这些破鸟,把屎拉在车上了,真该把它们捉了,扔到油锅炸了下酒 !"

  我讨厌人这么跟鸟发脾气。人对待我们这些动物,总是居高临下的,动不动就骂。牛要 是耕不动田了会挨骂,jī要是下蛋不勤快了也会挨骂,猪要是膘长得不肥了要挨骂,而羊要 是绒毛长得不厚了也会挨骂。像我们这些狗呢,万一晚上没有看好主人的家,使主人家丢了 东西,也一样会挨骂的。我觉得人这样对待我们很不好,因为我们没法还嘴骂他们。我们靠 给主人卖力而活着,似乎天生就该受气的。

  我眯着眼睛趴在藤萝架下。陈shòu医吃完早饭跟着拍电影的人走了,所以酒馆很清净。赵 李红又换了一件花衣裳,这件花衣裳的图案就像水纹一样,让我觉得它刚从河里被捞出来。 昨晚住进来的两个客人还没有走,赵李红说他们是来找文医生的,文医生已经到土里去了, 他们如何找得到?

  这些天我老是想起我的旧主人。往往是一个还没想完,又想起另一个了。想谁都想得不 连贯。有时我还在梦里见到他们,他们全都是活着时的样子,有说有笑的,看来梦果真是假 东西。我记得金顶镇的人要是说什么人gān事gān不成,就会撇着嘴说:"做梦去吧!"还有的 说:"见鬼去吧!"小哑巴跟我讲过鬼,他说人要是死了以后没有升天,就是入地见鬼去了 。他说那些活着时没做亏心事的人,死后就去天上了。我只见过鸟往天上飞,从来没有见过 人往天上飞,可见升天的人少得可怜,死去的人大都"见鬼去了"。小哑巴还对我说过,下 雨yīn天的时候,太阳也在天上,可惜我们看不到。他说云层的下面是雨,而上面是太阳。云 层下面yīn,而上面却晴朗。我看不到云层上面的东西,也就不知道下雨时会不会有太阳。照 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

  大财从鱼市提着一网袋鱼回来了。那鱼有的还活着,尾巴一甩一甩的。他见我很舒服地 趴在那里晒太阳,就有些愤愤不平地说:"我还不如死了托生条狗呢,用不着这么起早贪黑 地gān活了!"大财最爱发牢骚,他一gān活就不高兴。可赵李红说?quot;就是gān活的命"。大财 顺脚踹了我一下,我"哼"了一声。大财就说:"你哼个屁!我踹你这是抬举你呢!"他的 话恰好被出门倒泔水的红厨子听见了,红厨子说大财:"你欺负这老狗gān什么?它再活还能 活几年?"大财说:"我踢它怎么了?它在酒馆就是吃闲饭的!"红厨子说:"你跟它计较 丢人不丢人?"大财叹了口气,说:"我对它够好的了,我看它老是害冷,还想给它的窝里 铺张毡子呢,可赵李红不gān!"红厨子笑了,对大财说:"快去刳鱼吧,一会得把这鱼过油 ,做鱼段!"红厨子提着满桶的泔水晃晃悠悠地出去了。大门外有一个排水沟,是专门倒污 水的。酒馆倒的污水总是掺杂着油腻荤腥的东西,所以老是有猫在那出没。大财进了灶房, 红厨子也很快提着空桶回来了。红厨子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唉,你真的是老了!人 活到快二十岁时正年轻,你呢,却要走到头了!"

  "走到头"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死"。我不怕死,我见过的死太多了。有人的死,猪 的死,狗的死,jī的死,还有花和糙的死。死算什么!最平常的是蚊子和蚂蚁的死。人走着 走着路,就会把那些在路上爬着的蚂蚁给踩死。蚂蚁死得慢,它被踩扁了还抽动身子,看了 很可怜。蚊子呢,别说是人爱拍死它们,就是牛马也喜欢吃掉它们。也难怪要把它们弄死, 它们叮住人就不放,而且专爱往人的脸上叮,不整死它们行么?我咬死过老鼠,也踩死过虫 子。有一回我和小哑巴送小唱片去大烟坡,遇见一只兔子,我捕住它,真想把它咬死带给文 医生。可那兔子在我身下哆嗦个不停,还哀叫着,我不忍心了,就把它放了。它跑了几步还 回头望我,它的眼睛像是含着泪,湿漉漉的。这之后,我有两次在梦中见过这只兔子,有一 回梦见它给我作揖,还有一回梦见它采了几只野果放到我身边。

  拍电影的人中午一般不回来吃,红厨子和白厨子就得忙活着给他们送饭。吃过早饭,就 要给他们忙午饭了,那是几十个人的饭,做起来不那么容易。白厨子很喜欢去送饭,他说这 样能逛逛风景,开开眼界。白厨子和大财在酒馆同住一个屋,那屋里还有另外两张chuáng,一个 是红厨子的,他忙完午饭后会眯上一会儿,还有一张chuáng是空的。有的时候客人多,灶房人手 紧张的时候,赵李红就会临时雇一个人来,这张chuáng就不是空的了。雇来的人gān的总是脏活儿 ,淘米择菜、刷锅倒泔水等等。白厨子喜欢欺负新来的人,就像欺负我一样。

  正想着白厨子,白厨子出来了。他这个时辰出来,是来迎送豆腐的。酒馆每天都要买一 板豆腐。送豆腐的是个胖女人,很爱笑。她家在金顶镇一直是做豆腐的,反正从我知道她的 时候起,她就做豆腐。她前些年有个男人,又矮又瘦的,一天到晚叼着烟抽,这男人去年下 雪的一天死了。他死的时候我去看,他的两个孩子戴着白帽子,扎着白腰带,可这个做豆腐 的女人却什么也没戴。她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拍着棺材号哭,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院子里,呆 呆地看着地上的雪。雪越下越大,她的脚被埋没在雪里,使她看上去就像缺了脚的人。她男 人死后,她照样做豆腐。做好了豆腐,她就套上驴车,拉着豆腐出去卖。她卖豆腐不喜欢去 菜市场,而是走街串巷地吆喝。她的吆喝声很响亮,远远就能听到。

  白厨子很乐意在买豆腐时和这个女人说话。人们都管她?quot;德水他妈",她家的男孩叫 德水,是个淘气孩子,夏天时爱爬树掏鸟窝,冬天时喜欢团了雪球打人和牲畜。他打人时专 打背,而打牲畜时专打脸。有一回他把一个雪球砸在我眼睛上,我就吼叫着奔向他,张着大 嘴,吓得他拼命地跑回家,把大门给死死地关上。我在门外用爪子挠门时,听到他喘得很厉 害,看来他是害怕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往我脸上扔雪球了。而且,他一见我老是躲着走 ,大约怕我找他的别扭。

  白厨子不管卖豆腐的女人叫"德水他妈",而是叫她"豆腐妹"。

  "豆腐妹,我馋豆浆了,明天你给我捎一壶过来行不行?quot;白厨子满脸堆笑地说。

  "行啊,你要是爱喝,我天天给你捎一壶!"德水他妈说。

  白厨子搬驴车上的豆腐时发现了我,他说我:"你不好好看家,跟着出来gān什么?你是 不是看上了毛驴,毛驴一来你就坐不住了?"

  德水他妈笑了,说:"哪有狗看上驴的!"

  白厨子说:"驴比狗大,狗羡慕驴,当然要跟它摇尾巴了!"

  我不知道驴能不能听懂人话,反正它挺激愤地叫了起来。我觉得白厨子这么说我是在侮 rǔ我,我为什么要看上一头驴?我不喜欢驴,它长得太难看了,耳朵太短,鼻子老是一抽一 抽的,好像鼻子里藏着老鼠。还有,它一到中午就叫,叫得实在难听。我爱牛、马、羊、鹅 ,可不爱驴。我出来并不是为了看驴,而是想闻闻豆腐的气味,那味道很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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