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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_迟子建【完结】(18)

  林克走了,母亲也走了。我的父母一个归于雷电,一个归于舞蹈。我们把母亲葬在树上,不同于父亲的是,我们为她选择的风葬的树木不是松树,而是白桦树。做母亲殓衣的,是那条羽毛裙子。尼都萨满为达玛拉主持葬礼的时候,南归的大雁从空中飞过,它们组成的形态像树叉,更像闪电。不同的是闪电是在乌云中现出白光,而大雁是在晴朗中呈现黑色的线条。尼都萨满为达玛拉唱了一支送葬的歌,这首与“血河”有关的歌,让我看出了尼都萨满对母亲的那份深深的爱。

  我们祖先认为,人离开这个世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了。那个世界比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要幸福。在去幸福世界的途中,要经过一条很深很深的血河,这条血河是考验死者生前行为和品德的地方。如果是一个善良的人来到这里,血河上自然就会浮现出一座桥来,让你平安渡过;如果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来到这里,血河中就不会出现桥,而是跳出一块石头来。如果你对生前的不良行为有了悔改之意,就会从这块石头跳过去,否则,将会被血河淹没,灵魂彻底地消亡。

  尼都萨满是不是怕母亲渡不过这条血河,才这样为她歌唱?

  滔滔血河啊,

  请你架起桥来吧,

  走到你面前的,

  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如果她脚上沾有鲜血,

  那么她踏着的,

  是自己的鲜血;

  如果她心底存有泪水,

  那么她收留的,

  也是自己的泪水!

  如果你们不喜欢一个女人

  脚上的鲜血

  和心底的泪水,

  而为她竖起一块石头的话

  也请你们让她,

  平安地跳过去。

  你们要怪罪,

  就怪罪我吧!

  只要让她到达幸福的彼岸,

  哪怕将来让我融化在血河中

  我也不会呜咽!

  尼都萨满唱歌的时候,妮浩一直打着哆嗦,好像歌中的每一个字都化成了huáng蜂,一下一下地蛰着她。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她的前世与这样的神歌是有缘的,她其实像一条鱼一样,一直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河流中,尼都萨满的神歌是撒下的诱饵,把她击中了。但那时我们以为她是被死亡吓的,鲁尼很心疼她,一直拉着她的手。妮浩在离开母亲的风葬之地的时候说:她的骨头有一天会从树上落下来——落到土里的骨头也会发芽的。

  达玛拉去世后,尼都萨满更懒得搭理日常生活了。什么时候狩猎,什么时候给驯鹿锯茸,什么时候搬迁,他都不闻不问的。他消瘦得越来越快。大家觉得他已不适合做族长了,就推举拉吉达为新族长。

  拉吉达当了族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乌力楞这个大家庭分化成几个小家庭,大家虽然还一起出猎,但猎物运回营地后,除了皮毛、鹿茸、熊胆等归乌力楞所有,拿它们换取我们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外,shòuròu要以各家的人数为主,平均分配下去。这就意味着,不到节日的时候,人们不再聚集在一起吃饭,而是各吃各的。最拥护这个决定的,是鲁尼。我明白,他不想再听到依芙琳当着众人的面,三天两头地讥讽天真烂漫的妮浩;更不想看到金得看待妮浩的那种贪馋而仇恨的目光。依芙琳对此坚决反对,他说拉吉达这样做是没有人xing的,是在搞分裂,说伊万和尼都萨满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了,如果他们连和大家坐在一起吃东西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跟谁说话去?难道让尼都萨满每天只跟玛鲁神说话,让伊万每天只跟驯鹿说话?我很清楚,依芙琳这是借尼都萨满和伊万的孤独来诉说她自己的孤独,她是不喜欢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吃饭。她常常流露出对他们父子的嫌恶。但我并不清楚这嫌恶的根源在哪里。我去询问玛利亚,她帮我解开了这个谜团。

  玛利亚说,坤得原来是一个英气勃勃的人,有一年他到阿巴河边的集市上jiāo换猎品,爱上了一个蒙族姑娘,可坤得的父亲不同意,因为他和我的祖父已经为坤得和依芙琳定下了婚事。坤得迫不得已娶了依芙琳后,整天灰心丧气的。依芙琳最看不起jīng神萎靡的男人,她常常数落坤得,把他说得一无是处。坤得的父亲很反感,有一次就对依芙琳说,我要是知道你这么对待坤得,我不如让他退了婚,把蒙族姑娘娶回来!依芙琳这才明白坤得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没jīng打采的。xingqíng好qiáng的依芙琳气坏了,一怒之下跑回我们乌力楞,发誓再不回到坤得那里,那时她已怀有身孕。坤得受父亲的指令,几次来请她回去,都被她骂了回去。依芙琳生下了金得后,想到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就接受了坤得,不过她提出让他到我们乌力楞来。到了我们乌力楞的坤得从此过着低眉顺眼的日子,依芙琳稍有不快,就会拿他出气。坤得为着金得,一直忍气吞声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依芙琳为了惩罚坤得,从来不和他睡在一起。玛利亚说,有一次坤得和哈谢出去打猎,坤得喝多了酒,哭着告诉哈谢,说他活得根本就不像个男人,自从来到我们乌力楞,依芙琳没有接受过一次他的求欢,说是为他生下一个孽种已经足够了。玛利亚觉得依芙琳这样做太过分,就私下劝慰了她几句,谁知依芙琳大发雷霆,她说她依芙琳永远不跟不喜欢她的入睡觉,她一想到在暗夜中,坤得可能会把她当作别人,就觉得恶心。玛利亚说,坤得年轻的时候就像一棵碧绿的汁液浓郁的青糙,到了依芙琳手里,经过她天长日久的揉搓,已经成了一棵gān枯的糙了。我这才明白,依芙琳为什么会对别人的幸福和真qíng流露出某种嫉妒和鄙视。我同qíng坤得,但也同qíng依芙琳,因为他们跟尼都萨满和达玛拉一样,都是为爱而受苦的人。

  我跟拉吉达说,既然依芙琳有难言之隐,尼都萨满和伊万又确实很孤独,大家还是像过去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吧。拉吉达对我说,你让孤独的人和欢乐的人坐在一起,他们会觉得更加的孤独,还不如让他们单独呆着,那样还有美好的回忆陪伴着他们。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女人能像娜杰什卡和达玛拉那样,牢牢地占据伊万和尼都萨满的心。至于依芙琳,既然她嫌恶坤得,而他们又必须生活在一起,消除他们之间隔阂的唯一办法,是让他们更多地单独呆在一块。拉吉达说,两个人日久天长地坐在一起,会越坐越衰老。他们互相望着衰老的脸,心也就会软了。

  于是,新族长的决定就在依芙琳的咒骂和抗议声中执行了。依芙琳时常在晚饭时,在营地生起一团篝火,独自坐在那里吃东西。有的时候还对惦记她手中食物的、盘旋着的乌鸦破口大骂着。谁都知道,她骂乌鸦,就是在骂拉吉达。拉吉达并不在意,他说时间久了,依芙琳觉得这样做是没趣的,也就会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了。果然,雪花到来的时候,依芙琳不再在营地生篝火了,她开始学会在自己的希楞柱里,围着火塘吃饭。不过她对拉吉达仍然心怀不满,老是挑剔他,不是说分配给她家的ròu量少了,就是说ròu里的骨头太多了。拉吉达不分辩什么,他下次分配猎物的时候,就把依芙琳叫去,让她先挑。开始时依芙琳总是理直气壮地拿最好的部位的ròu,几次之后,她发现拉吉达总是把最次的ròu留给自己,就不好意思了,从此不再挑肥拣瘦的。

  那年的夏天到冬天,图卢科夫一直没有来我们的营地。我们的面粉已经短缺了。拉吉达正准备和哈谢到珠尔gān去jiāo换食品的时候,营地来了一个骑着三河马的矮胖的汉人,他叫许财发,山东人,在珠尔gān开了两家商铺,看上去面目和善。他与拉吉达的大哥相熟,特意进山来为他送东西。拉吉达的哥哥惦记着弟弟,就分了一些面粉、食盐和酒,让许财发送到我们乌力楞。他告诉我们,在原来的珠尔gān,也就是现在的乌启罗夫,日本人成立了“满洲畜产株式会社”,以后jiāo换猎品,都要去那里。不过日本人很能克扣人,以灰鼠皮为例,一张灰鼠皮只能换一盒火柴,三张灰鼠皮换一个弹壳,六张灰鼠皮换一瓶酒,七张灰鼠皮只换一小盒茶叶。很多安达看生意没法做了,该溜的都溜了。

  依芙琳说,这日本人比图卢科夫还黑心?

  许财发知道图卢科夫,他说,图卢科夫已经回苏联去了,黑心人遇见黑心人,留下的只能是更黑心的人!

  我惦记着罗林斯基,就跟许财发打听他。许财发说,罗林斯基是个好人啊,不过他命不好!他这些年恋上了酒,去年冬天,他从扎兰屯往乌启罗夫运一批货物,与láng遭遇,马受了惊,一路狂奔,货物没事,他倒是活活被马给拖死了。

  依芙琳“哼”了一声,说,货物当然会没事了,货物本来就是死东西!

  许财发说,他们以后也不敢贸然进山来送货了,如果被日本人知道,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他卸下货物后,只喝了几口酒,吃了两块ròu,就下山了。拉吉达送了他一些灰鼠皮和狍皮。

  许财发走后不久,一个下雪的日子,三个骑马的人来了。一个是日本人,叫吉田,是个上尉;一个是日本人的翻译,是个汉人,叫王录;还有一个叫路德的鄂温克猎民,是他们的向导。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讲日本话,那叽哩哇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人短着舌头在说话,不仅我被逗笑了,小达西和维克特也跟着笑了。吉田见我们笑,皱起眉头,很不高兴的样子。王录是个好心人,他见吉田对我们的嘲笑表现出敌意,就编瞎话对吉田说,鄂温克猎民喜欢一个人的讲话时,就会对他发出笑声。吉田的眉头就舒展开了。吉田说,前年的时候,大部分猎民被召到山下,开了会,重新选了自己的部族长。你们是被遗落的。不过我们不会忘记你们,我们来了,你们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说苏联人都是坏人,以后不许和他们打jiāo道,日本人才是你们最可信赖的朋友。知道他听不懂我们的话,所以王录一翻译完吉田的话,依芙琳就说,láng要吃兔子的时候,总要说兔子是漂亮的!哈谢也说,是我们的朋友的话,一张灰鼠皮为什么只换一盒火柴,罗林斯基起码能给我们五盒!拉吉达说,这些日本人带来的看来只是锅,他们等着我们的ròu下锅呢!鲁尼说,他们的舌头那么短,我看吃ròu也不那么容易!鲁尼的话让大家笑起来。但一直垂着头的伊万却没有笑,他失神地看着自己的那双大手,就像看着两个生锈的铁具,一脸的茫然。吉田见翻译和向导也跟着笑了,以为是在赞同他的话,也跟着笑了,并向大家竖起大拇指。

  我们被召集到一起听吉田讲话的时候,尼都萨满没有来。当吉田问王录,这个乌力楞还有什么人没到场的时候,尼都萨满进来了。他手持神鼓,披挂着神衣,穿着神裙,没戴神帽,任那稀疏、斑白的头发披散着。他那怪异的样子把吉田吓得打了个哆嗦。他后退了一步,张口结舌地指着尼都萨满问王录,他是什么人?王录说,他是萨满,就是神!吉田问,神是做什么的?我告诉他,神能让河流gān涸,也能让枯水横流;能让山林獐狍遍地,也能让野shòu绝迹;但王录翻译过去的却是,神是为人治病的。吉田的眼睛亮了,他说,那他就是医生了?王录说,是。吉田就撩起裤管,指着他腿上的一道刚被树枝划出的血痕问尼都萨满,你能让这伤痕立刻消失吗?王录面露惊慌之色,但尼都萨满却很平静,他让王录告诉吉田,如果他想让自己的伤口消失,那得以他骑的那匹马作为牺牲品。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改平日的疯癫和消沉之气,那么的镇定自若。吉田以为尼都萨满要杀他的马,他火了,说那匹马是战马,是从上百匹马中挑选出来的,是他的好伙伴,绝不能杀的!尼都萨满说,如果你想让战马存活,就不会看到伤口结痂的qíng景。而且他说他尼都萨满让战马死去,不会用刀,而是用舞蹈结束它的xing命。吉田笑了,他根本不相信尼都萨满有这样的神力,所以他痛快地说,如果尼都萨满果真能用舞蹈让他的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愿意献上自己的战马。但如果他失败了,尼都萨满要当众烧了自己的法器法衣,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谅。当王录把这些话翻译完的时候,希楞柱里一派死寂。那时正是huáng昏时分,太阳半落不落的,尼都萨满说,要等黑夜来临了,才能开始跳神。吉田意味深长地说,你要等来的,一定是你的黑夜。当王录翻译完这句话后,他对尼都萨满说,要不就不跳了,就说今天体力不行,改日再跳。尼都萨满叹了口气,对王录说,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会带来一个黑夜的,但那个黑夜不是我的,而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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