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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涡_刘恒【完结】(7)

  “我不是我了!”

  “你是谁?”

  “谁也不会认识我了!”

  “我认识你。你是一只小馋猫,忧郁的小馋猫……兆路……”

  他放开了她。那苗条的身影贴着围墙远去,消失在小树林的边缘。她绕了个圈子,从通往海滩的小门拐上了路灯闪烁的石子路。

  周兆路呆呆地站在树枝下面。海làng仿佛在脚底涌动,轰轰地闷响。夜像一大块凝固的液体,无边无沿,把他紧紧压在cháo湿宁静的角落里。

  晚上睡不着,他挑了一串葡萄在浴室里用凉水冲了冲。他站在地毯上,四下里看着,把葡萄珠一颗颗按进嘴里。没有开灯,屋角和chuáng底下有许多可疑的黑影在窥探。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个脚后跟。淡huáng而粗糙。它一定柔软得出奇,如果能摸一摸的话。又想起了那条腿,以及腿后边让沙发罩的镶边儿咯出来的红道道。他担心屋里有什么东西会突然朝他扑过来。他qiáng迫自己停止思想,专心地把葡萄皮吐进黑暗之中。

  第二天全天翻译《虚弱体质的辩证》,作者叫大岗升二,是个饶舌的日本人,观点阐述得倒还生动。周兆路想像他一定是个矮个子,秃顶,公鸭嗓。雨时断时续下了一整天,有这么个人陪着心qíng可以稍稍轻快一些。华乃倩没来打扰。她跟随集体活动,冒雨游览了海滨风景点,下午又乘疗养院租的游艇,沿海岸线兜了一圈。吃午饭时她曾问他去不去,他说不去。不想去。她看了他半天。

  “一个人呆着?”

  “译得很顺,停下来怕破坏qíng绪。我打算一口气译完第一节,大概得晚上才能完。”

  “译不完怎么办?熬夜?”

  “可能用不着……”

  “希望你早点儿睡。”

  “我知道。”

  晚上她一直跳舞。周兆路房间没有一个熟人进去。大家都知道他在gān什么。研究员在业务上向来是与众不同的人。译完了自己规定的任务,俱乐部的灯光已经熄灭。他在舞厅外边的林荫路上走来走去地散步,好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雨已经停了,路边水洼里淹着一些星星。朦胧而令人难堪的yù望减轻了,这是jīng神疲累带来的好处。不知道这种感觉能不能持久,他打算明天再译一节。

  第二节只译了一半。太阳走至中天的时候,华乃倩跑来拉他去洗海水浴。阳光很好,成群的人涌向沙滩。海水浅灰色的波纹里,缀满了密密麻麻的脑袋的肢体。华乃倩穿一件huáng色的泳衣,浴中搭在肩膀上,像垂着两个花翅膀。周兆路到浴场的更衣室换上了那个花格子裤衩。他半天不敢出去。他不习惯这样赤身露体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像别人那样穿着小裤衩在疗养院里大摇大摆简直就不可思议。皮肤太白也是他怯场的一个原因。他从来不在单位的澡堂洗澡。夏天,他也不和熟人一起游泳。上大学时有个同学说他的皮肤像女人,这个侮rǔ一直记在心里。

  更衣室里有尿味儿。

  他犹犹豫豫地走进阳光。华乃倩背朝着他站在海边,狭窄的沙滩到处是闪光的皮肤,而她使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浴巾已经扔掉,泳衣背带在脊沟下端jiāo叉而过,紧紧拉住从大腿内侧勒上来的一条huáng泳衣布,臀部的脂肪向两侧稍稍鼓起来。几个男人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像死鱼一样瞪着眼睛。

  “你真磨蹭。”她笑着说,目光在他平坦的腹部停了一下。

  两人一起游向防鲨网。人渐渐稀落,前面的海水闪出蓝光。她游得很有力,他有点儿跟不上她。

  “好吗?”她问。

  “有胸闷的感觉,肺活量……不如……从前了……”

  làng涌把他托起来又抛下去。吸气吐气的声音响得有点儿吓人。

  “回去吧?”

  “我想一直游下去,不回来了,你愿意跟着我吗?”

  “愿意……水有点冷了……”

  “咱俩别动,看海làng能把我们漂哪儿去。”

  “不动就沉下去了……真累。”

  从防鲨网折回来没费什么力气,一尺多高的làng头把他们一直推上沙滩。他们捡了个gān净地方躺下,周兆路发现她的嘴唇有点儿发紫。沙子很烫,皮肤开始受不了,忍一下就舒服了。她用浴巾遮住面孔。不一会儿,他感到鼻梁发热,连忙趴过来呆着。她的头发耷拉在沙子上,像水淋淋的海藻。

  “今天晚上把纱门的cha销打开。”

  “哪个门?”

  “你房间的纱门和前廊拐角的纱门,都打开……”

  他不说话了,闭上眼睛。眼皮里有一些huáng的和红的光斑在跳跃。

  “睡觉前把前廊的灯拉灭……”

  手有点儿痒痒。沙子上居然有蚂蚁,又肥又黑的蚂蚁。他用沙土埋它们。

  “睡你自己的,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

  “不要等待什么,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他翻过身来,阳光怒she,眼睛让血似的鲜红的东西糊住了。他们一言不发地晒足了太阳。四周排列着相似的男男女女,静卧在沙上,睡着了似的,累瘫了似的。

  分手时周兆路才显得紧张起来。他站在疗养院小门的台阶上,她扶着门口的灯柱子。他呼吸急促,鼻梁让太阳给晒红了,显得很可怜。

  “乃倩……有把握吗?”

  他几乎没有得到回答便逃开了。只记得她仿佛点了点头。她想嘲笑我吗?他觉得周围如果没有人,她会放声大笑的。她的眼睛说明她有意痛痛快快地取笑他。

  不问那句话就好了。

  他洗澡时一直埋怨自己,但走出来时,已经换好了妻子为他准备的内衣,gān净整洁,有点儿香啧啧的味道。

  “走廊的灯绳在哪儿?”

  后的阳光斜she在纱门上,时间尚早,但他已经紧张得不行了。yù念和恐惧感纠缠在一起,心头的滋味难以言状。

  他把窗户关上,过一会又打开。接着又哗哗地拉上了窗帘,跑到外边去朝里看。二楼的露台让人担心。想到它是朝南的,和东边的小树林恰成死角,又释然了。

  他把前廊的竹椅竹桌挪了位置,挪得离自己的门远一点。最后,他把碍手碍脚的痰盂也搬开了。

  他盯往拐角的小纱门看了半天,像个贼一样。心仿佛是别人的,怦怦乱跳,但他的目光分明是无所畏惧的了。

  第六章

  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灾难,也没有奇迹。他早早躺下,但睡得很迟。长时间注视天花板,眼睛终于疲乏,就睡了。醒过几次,每一次都很短暂。窗户关着,除了海làng拍岸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门帘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漆黑一团,只有四壁、chuáng单、被罩是白色的。没有别人。chuáng上躺着的是他自己。后半夜睡得很好。

  早上醒来,他甚至有点儿高兴了。

  疗养员集体游览山海关,吃过早饭就聚在大门外的林荫道上等候旅游车。这种活动周兆路照例是不参加的,他跟等车的人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有人告诉他,华乃倩半夜爬起来下海,独自一人游到了防鲨网。跟她一块儿去的外单位的人都吓坏了,以为这女人有自杀的企图。正常人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跟她一块儿去的是什么人?”

  “几个女孩子。”

  “夜里游泳……说不定很有意思。”

  周兆路支吾开了,他起初以为是哪个陌生男人陪着她。她是胆大过人的女子,他早就知道。但这种寻求刺激的办法却令人费解。她胆怯了?

  华乃倩从楼里急匆匆跑出来,周兆路正从楼间的小路穿过。他先看到了她,比往常显得更加平静。

  “急什么?车还没来。”他说。

  “起晚了……?”

  “夜里水凉吗?”

  “不凉。你知道了?别人怎么说的?”

  “说你想自杀。”

  “该死!你没听那几个huáng毛丫头是怎么叫我的,我故意泡在海里不出来,她们站在岸上叫得那个惨呀……真开心!”

  “这种恶作剧有什么意义?”

  “兆路,对不起……我害怕了,我想自我惩罚一下……”

  他知道她害怕什么。如果不害怕,那她才真正叫人害怕呢。他的表qíng很宽容,好像她的胆怯是早就预料到的,好像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那件事当真。

  “你照我说的做了吗?”她小心问道。

  他做出迷惑不解的样子。他再一次感到这个女人是多么自负。她一点儿也不考虑他的自尊心,不考虑他比她更容易受到伤害。说一切都做了,做得比她要求的还要彻底周密,说得出口么?

  “兆路,你知道我希望什么……你看到了,我是有胆量的……”

  她追车去了,裙装窈窕,步伐充满弹xing。大门那边一阵欢笑,大家和她相处得不错,女人们尤其喜欢她。她本是容易引来嫉妒的,不知用什么手法巧妙地征服了人心。她也会装相。他在这方面或许还不如她。除了程度不同,人在个xing的伪装上是相同的。他们都不希望别人一览无余地看到真实的自己。失去伪装,这个世界非乱了不可。

  她希望什么?希望他失眠,希望他发疯,希望他饥渴难耐!华乃倩那些话让周兆路闷闷不乐。是不是太顺从她了?她是否认为可以任意摆布他而仍然可以达到目的?

  周兆路不再多想,他怕自己产生错觉。他近来常常感到自己生活在错觉之中,越深入思索越难以解脱。倒不如接受简单的事实。与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女人建立暧昧关系,对他来说曾是不可想像的,但他分明在爱着了。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毁灭。可见事qíng的发生有它内在的理由。她想怎么做就随她怎么做去好了。大家都身不由己。

  大岗升二的文章译完了。他又挑了另一篇有关血流变学的文章,难度比上一篇更大,但他译兴很浓。《医学qíng报》一向恭维他的译笔,声称在国内医学界是一流水平。报酬丰厚,和发表自己的论文收入差不多,是一项有益的副业。

  译得累了,晚上却迟迟睡不着。瞪着天花板,在那上面看出一些东西,耳朵也格外警觉,听到许多细小的也许并不存在的声音。接连两个晚上都这么过去了。起chuáng时只略略有点儿忧郁,他觉得那不是失望,而是工作得过于疲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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