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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10)

  四月初,方叉子从青海给他寄来一封信。信一定是本人写的,字很差,颠三倒四地什么也说不清。从文字上无法判断他现在的心qíng是愉快还是悲伤,gān巴巴的几句话没有任何感qíng。尽管如此,李慧泉把这封信读了很多遍之后,还是体验了少有的温暖。朋友对别的不闻不问,却吃力地简单描述了北京犯入和湖北犯人的矛盾,朋友要么没的写,要么是想写找不到字,信尾竟写了一句:

  "好好吃饭,做到身体好!"不知是自勉还是对收信人的祝福。好好吃饭是吃好饭的意思。李慧泉很明白朋友的话。他出来后一向吃得不错,他几乎想立即回信向朋友说明这一点。他渴望jiāo流,他选择的jiāo流对象不是身处异方,就是根本就不存在。他有时看着母亲的遗像出神儿,想说点儿什么的自言自语的yù望让他又激动又惊讶。他曾在梦中cao演丑事,与之苟合的人面孔模糊却体态清晰,使他醒来之后也难忘那连篇的呓语。幻觉使人自由和轻松,有时候,他甚至感到每天早上跑步、白天站摊、晚上喝牛奶等等都是幻觉的一部分。他希望一切都变成幻觉,从而消灭一切烦恼和不适。他知道自己办不到,但以后也许会办到,幸福不会真的跟他没有缘分吧?但是,幸福是什么东西呢?

  他以为那至少应当意味着他的生活将出现某些变化。它太刻板了,或者,他太刻板了。他的生活是他本人的一面镜子,已经分辨不清谁造就了谁,谁阻碍了谁。他听音乐会,逛画展,他寂寞难耐时曾跑到西城的鸽子市,差点儿买下一群白鸽。这些都没用。生活不肯变化时,人的努力都是徒劳。明天也许会发生什么事qíng,但那要等到明天。明天是很多的。自得其乐有耐xing的人却很少。

  他又见过马义甫两次。一次在咖啡馆,一次在东大桥摊上,两次都没有看到那个胖姑娘。据马义甫说有点儿危,姑娘嫌他花钱太大方,不像过日子的人。

  "嫌扣缩还说得过去,有嫌大方的么?喝几杯咖啡……多买了几根领带……这也叫大方?我够寒酸的了!"

  马义甫说得很委屈,但李慧泉听出他的话不可信。如果他处在胖姑娘的位置,要不要看中刷子这祥的人,也是颇费踌躇的事,大方不大方什么的,只是借口。

  在货摊见面那次,马义甫提到那个姓崔的人曾经打听他的买卖。

  "他打听我gān什么?"慧泉问。

  "闹不明白,总不会坑你吧,你跟他无冤无仇的……"

  "小子地道不地道?"

  "难说、让人看不透。"

  "刷子,你也别瞒我,我知道你认识他,愿意说实话就说,不愿说实话你走人!"

  "我真不熟!要不然我能不知道他叫什么?姓崔的不是一般的玩儿主,他打听你我看不会是坏事,能jiāogān嘛不jiāo呀?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么!"

  "你要跟我玩儿猫溺,可别怪我不讲jiāoqíng。我什么人都见过。"

  "急什么?急什么……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说老实话吧,前几年我跟他在文化馆跳舞场上认识的,我到现在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是,他让我帮助弄银元,我给他凑过二十几块,得了点儿外汇券。事后他就装不认识我了,这事谁也没提过。瞧见没有,我要跟他有猫溺,你拿擀面杖捶我我都不带躲的。姓崔的路子广,跟他认识对你的买卖有好处……"

  "他怎么问我来着?"

  "他问你是因为什么犯的事,我跟他说了说,听他的口气好像挺佩服你,想找你聊聊……聊什么我可没听说!"

  "他最近上咖啡馆去了么?"

  "一个多礼拜没见了,估计可能在外地。他三天两头往外跑,就差出国了!只要他回来肯定上咖啡馆。"

  "为什么?"

  "咖啡馆想雇个唱歌的女演员,姓崔的一直盯着呢!实话告诉你,跳舞那阵子他差不多每天带一个大美妞,不带重样儿的,他现再规矩多了,可能是怕出事,不过小子挺色的,老打听女演员什么时候来……"

  "刷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跟别人都说我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我假不知道我?我不gān对不起朋友的事。你没兴趣就拉倒。有兴趣我就给你引见引见,这对你有好处,做买卖没像你这么呆的。"

  "你cao那么多心gān吗。管好你自己得了,别瞎搅和!"

  李慧泉挖苦他,又从货摊上挑了一条白纱巾递过去,让他送给女朋友,马义甫起初不太高兴,见了纱巾才不好意思起来,他吞吞吐吐地提到上次那双旅游鞋,慧泉瞪了他-眼,他便不说什么了。

  李慧泉的朋友不多。但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把他看作世上最仗义的人。为朋友两肋cha刀,这是李大棒子一向的为人,但是他的心眼儿不像他的行为那般豁达。他瞧不起马义甫,他觉得这个人已经婆婆妈妈得不可救药。他替那个矜持的胖姑娘惋惜,不论他怎祥习惯自我贬低,他仍旧感到自己比刷子一类的人qiáng,那条白纱巾也许表达了一种间接的安慰吧?他自己也想不透。

  四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六,晚上九点多钟,李慧泉独自来到咖旷店消磨时间,马义甫不在,他的经济条件在月底前就恶化了,吉普车公司每月五号发薪。不到那个日子,李慧泉别想见到他。

  姓崔的人在,他的络腮胡子王对着营业厅的小门,李慧泉刚进去就看到了他,像恩格斯的胡子,他向略显拘束的李慧泉打招呼,往里挪挪,腾出已块地方。

  李慧泉坐下来。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小桌上已瓶法国大香槟已经见底,络腮胡子里面露出两片湿润的嘴唇,他递给慧泉一支烟。

  "贵姓?"

  "姓李。你呢?"

  "姓崔。""我叫李慧泉。"

  "……你要大香槟还是要白兰地?"

  "我自己要。"李慧泉要了一份巴伐利亚火腿和一大杯白兰地。他冷淡地起来。他不善于跟这种人打jiāo道。以前约架和说和什么的,都别人出头露面,他很少cha嘴。人们需要他的,他能够付出的,只行动,bào烈的行动!现在他琢磨不透对方的意图。是想让他帮收拾一个仇人么?不大像。

  "里边够苦的吧?三年可不短……""凑合。你没栽过?""我这人运气不错。再说,我是专挑稳当的事gān,我不跟自己不去!"俩人说话的声音很低。络腮胡子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音箱放的是一首缓慢的乐曲,旋律单调而低沉。没有人上去唱这事做多了看多了也难逃乏味。

  "你是六十八中的吧?"

  "是。"

  "认识老毛子么?""听说过。"老毛子地震那年给枪毙了。他比慧泉高好几届。慧泉没见这位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gān了错误的勾当的老校友。此人在针织厂财务科撬保险们时被人抓住。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会送命。当时那场大地震刚过去十几个小时,老毛子是许多人嘴里的笑柄,"我跟老毛子很熟,一块儿刷过夜。那小子特别机灵,可惜走错了一步,他要活稳一点儿,现在混得肯定比我qiáng。"

  说这些gān什么?李慧泉想了想。

  "我的手从来没脏过。"

  "真的?"

  "沾血不沾腥!"

  "好样的!"

  "我喜欢gān净,喜欢直来直去……"

  李慧泉怕对方听不明白,故意盯着那双搁在络腮胡子上的眼白发红的眼睛。那双眼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叫李慧泉。你叫什么?"

  停了一会儿。好像在等那首乐曲煞尾。

  "崔永利。永远的永,名利的利,你还想问什么?……你小子眼睛真厉害!我喝多了,你去替我端一杯咖啡来,不要糖……"

  崔水利?可能是个假名。

  李慧泉掏钱给崔永利买了一杯咖啡。朋人都很警觉,但表面却显得十分亲热。邻座一些人不时看看他们。崔永利把酒杯碰得很响,好像是有些醉了。

  "我到你的摊上去过,裤子、鞋,样子都挺惨的,我直担心,你能赚钱么?"

  "有口饭吃就行。"

  "我不信,你不管钱?"

  "我爱钱钱爱我么?有饭吃。有烟抽,有几个零花钱,我还图什么?别的玩艺儿我也挣不来,没本事。"

  "有没有本事不gān看不出来。"

  李慧泉吮着白兰地,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有点儿不耐烦。

  "我胆儿小,三年前胆儿还可以,现在说什么也不行了。街上有人打架我都躲着走,见了警察我腿软……哥们儿算完了,让你见笑!我的确没什么本事。"

  "……你可能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我比你可胆小,我就没正正经经跟人打过架……吃荔枝罐头么,要两盘怎么样?"

  崔水利表qíng平淡,显得神秘莫测。李慧泉闭了嘴,觉得自己的话未免多了些。他越来越感到此人有求于他,他准备拒绝。他不想打人或被人打乃至gān什么别的不清不白的事qíng。他对形形色色的蠢事不感兴趣。

  崔永利也不再说什么了。他跟咖啡馆的承包人聊了半天,不久前发生在六里屯附近的一次车祸。

  承包人是个四十来岁的jīng瘦的男人,面孔朴实可亲,眼珠子却异常狡猾。

  "脑袋轧得像馅饼一样!"

  "把车铃跟脸压一块儿了。"

  崔永利和瘦男人的语调似是得意非凡,李慧泉觉得沙拉有股腥味儿,似乎拌了透明的或rǔ白色的脑浆。瘦男人咯咯地笑着,李慧泉走出营业厅时,隔着几个座位,向靠在窗dòng旁边的崔永利打了招呼。崔永利没有发现他,醉醺醺却貌似平静地盯着大玻璃窗上端的空调器,既像研究着什么,又像是视而不见。李慧泉感到这张面孔异常老道,很像那格倒卖骨灰盒的外号叫"铁丝"的中年入,李慧泉闹不明白这种人的脑袋里会想些什么,崔永利身上有一种本能的乐观和放达的色彩深深吸引了他。使他的警觉qiáng硬不起来,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活得那么轻松痛快呢?他无法回答。

  咖啡馆外间售货厅的墙上贴了一张huáng纸,上面是红字写就的通知。惊叹号引人注目,字体有大有小。李慧泉念了两遍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市文化宫业余歌手通俗大奖赛乙组第三名将来此献艺。

  从四月二十九日开始,每晚八点至十点,为期半个月。看不出有什么可令人兴奋的,惊叹号有点儿故弄玄虚。第三名的三原来可能是二,很不qíng愿地改过来了,笔划很不协调。没准连第三名都不是呢!歌手的名字叫赵雅秋,是个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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