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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16)

  "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她是我们学校的,我比她低两届。

  我给她写信,可是她不理我,我想亲自问问她……""问什么?""我也不知道。""那你gān嘛不问?gān嘛偷偷摸摸的?""……我也不知道。""笨蛋:你他妈是个笨蛋:以后不许你缠她,小心我揍你高中生一动不动,眼里有东西闪光。李慧泉常在咖啡馆看到这个神qíng忧郁的小伙子。

  他的学业肯定荒废了,单相思毒害了他。如果这是自己的弟弟,李慧泉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两个大嘴巴。

  "滚吧!你他妈像个男人么?"李慧泉在小伙子肩上拍了拍。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骑上自行车时心qíng畅快了许多,动作也颇为洒脱。呆立不动的小伙于是一个警告。他对女人的态度不能过于认真。她们是不能理解别人的。赵雅秋收到校友的qíng书竟然置之不理,未免也太看轻别人的感qíng了。还能指望她什么呢?难道这个女人能在神路衔东巷十八号的小后院里为他cao持家务、生儿育女吗?他的确这么想过并为之激动。但这显然是可笑的。命运不会出现这么大的错误。

  他迟早会娶一个丑陋的女人为妻,跟他的丑陋相般配。这个女人必须容忍他以往和未来的所有过失,必须为他排遣孤独和制造愉快,必须使他有信心有能力活下去。在他看来,这种女人尚末降临人世。他需要等待。他难以预料一个丑陋的女人带来的欢乐与一个美丽的女人带来的欢乐会有什么区别。那可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也可能是同一个东西。

  他在梦中继续跟似曾相识而又完全陌生的女人博斗。他的yù望单纯而具体。但是,仿佛是现实的一种延续,他在梦中仍旧不能把握自己。他拿自己没办法。事到临头,他总是战战兢兢地企图逃脱,像个十足的胆小鬼。

  他想躲到哪儿去呢?

  他能躲到哪儿去呢!

  第八章

  片警刘宝铁变得gān净了,皮鞋擦得闪闪发亮,衬衣的领子很白。最主要的是,他把烟戒掉了,手指光溜溜的没有一点儿huáng斑,而且牙齿显得十分洁净。

  李慧泉只好自己抽烟,等着人家问话。

  这是在居委会办公室里间屋的办公桌旁。他隔不久就要来这里向片警汇报思想。这是第六次了,刘宝铁对他一直不错。前几次来不是你递我一支烟就是我递你一支烟,俩人边抽边聊,抽完一文烟谈话也就结束了。现在,片警嘴里含着一颗糖,不住用它"哗啷哗啷"地磨牙,样子显得挺认真。

  "抽一支吧?""不抽。""何必呢?""坚决不抽!"李慧泉见过片警的对象。大高个儿,苦脸,不爱笑。一个使人不易接近的女人。他是在昭通寺电影院看到她和片警的。当时她好像在为什么事qíng发脾气,脸冲着休息厅的墙。穿便衣的片警拿着两瓶汽水呆呆地站在她的身后。他没有惊动他们。事后他找机会告诉刘宝铁:"个儿真高!"片警笑得很座尬。

  刘宝铁喜欢那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否则他就用不着戒烟了。她把他bī得多惨。李慧泉同qíng地看着他。

  片警又剥了一颗糖,熟练地丢进嘴里。"最近没有遇到什么事吗?""……没有什么事,都正常,"李慧泉想起了崔永利的事,但他决定不说出来。事qíng本来对谁也没多大坏外,说出来。就对谁也没有好外了。

  "没有新认识什么人吧?""没有,跟新疆驻京办事处的人联系过代销皮夹克的事,没有谈成,人名我都记了……是他们主动找我的。"

  "最近你留心点儿。""怎么了?""案子特别多,小心沾上。""我天天摆摊,哪儿也不去。

  我出不了事,我出事也不出在你的管片……"

  "你倒挺会说。"片警苦恼地嚼着糖果。

  "你小子赚了多少钱了?""我也不知道。"

  "说说怕什么?我又不没收你的!"

  "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我谁都不告诉。你别生气……""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们一天到晚吃苦受累,工资和奖金加起来还没你们赚的零头儿多,我们能有气么?没气!""钱没用,有吃的就行。"

  "说得便宜!""咱俩换换?""……能换我早换了。""整天站在街上看人,上吊的心都有,不知道gān到哪天是个头儿!……你的工作没什么意思,我gān的事儿更没意思,不信你gāngān试试。"

  "没意思是因为你老是一个人过日子。让罗大妈给说个对象吧?找个女人管你就省得我cao心了。"

  两个人哧哧地笑起来。慧泉脸有点儿红。他离开居委会,对年轻的警察充满好感。他总是忘不了片警端着两个汽水瓶那种委屈软弱善良的样子。他觉得这人也很不幸。跟那种总是苦着脸的女人过一辈子并且爱她,这事想起来叫人寒心。

  苦恼无处不在,谁也摆脱不了它。它多得犹如街上的自行车,阻碍jiāo通,四处乱窜。苦恼是一种需要,它附在人身上多半是人自找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它的影子。它是人的生命的一部分。

  一天上午,李慧泉刚把摊架支稳,多日不见的马义甫便突然出现在三轮车后面,好像从便道底下冒出来似的。他嘻嘻地谦卑地笑着,帮助李慧泉把罩布蒙在摊架上。他极了,眉毛上的黑痣好像大了一些,一对虎牙也显得更尖,肤色是绿的,两只眼睛下面绿得发青。他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他嘴里吐出的却全是好消息。吉普车公司的美国老板给全体职工长了一级工资;哥哥单位给了房子,哥嫂侄子搬走了,他在家中有了单独的卧室;他和女朋友已经和好如初;最主要的是,他将在十月一日前后结婚,丈母娘和母亲都在帮他忙活。

  马义甫语气轻松,但眼神黯淡。他接过李慧泉给的烟,蹲在三轮车旁抽起来。

  李慧泉猜到他要gān什么了。身上带的钱不多,存折在家里的褥子底下。他打开钱箱数起零钱来。

  马义甫顿时很不自在。

  "离结婚还有几个月,整天置办东西,我他妈累得跟三孙子似的……"

  "你愿意。"

  "她看上了一台夏普收录机……""是你看上了吧?""cao!你真逗……夏普机子太贵,我怎么也凑不齐了。她怕原装机以后不好买,要不是她……""你再拿她说事就滚蛋!你到底缺多少?"

  "三百,多点儿也行。"

  "你替我看会儿摊子。"

  李慧泉回家取存折、到朝外大街的银行提了四百块钱。马义甫接钱的时候显得惊慌失措,他可能没把事qíng想得这么容易。

  "我很快就还你,我下个月凑齐了下个月就还你!瞧我这德行,动不动张嘴跟人借钱,我什么时候跟人借过钱?我完了……"

  他帮助李慧泉把衣服架子摆齐,把价目牌上的别针弄端正,又把货摊周围的烂纸、碎石头捡起来扔进路边的果皮箱。只要能让李慧泉满意,他恨不得能翻两个跟头。他显然在别人那里遭到了拒绝。没人肯借钱给他。李慧泉是唯一的慷慨者。

  这都是女人造成的。李慧泉对朋友抱着同qíng的态度。刷子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很可怜。

  "不用还,我不缺这点儿钱。你该买的买,不该买的别瞎张罗。"

  "我肯定还你,不还你我还算朋友么?李大棒子,哥们儿彻底服你了,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他妈要不把脑袋掖腰袋里为你玩儿命,算我是丫头养的!"

  马义甫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他揣钱的手直哆嗦,呼吸急促。他走的时候像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地在便道上打横。他脑子里一定想着别的事qíng,一件无法摆脱的事qíng。

  莫非那个胖姑娘威胁他了么?不这样,就不那样!既然那样了,必须这样,不这样,不那样,你到底想怎么样!等等……她们是乐于这么gān的。

  马义甫给bī得分明是走投无路了。女人是魔鬼。他让她给迷住了。而她,李慧泉记得清楚,长得并不漂亮。又胖又矜持,走到街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赵雅秋呢?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顶多几个小时,可他总有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当她手拿麦克风把脸从咖啡馆的墙壁前慢慢转过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就体验了那种亲密的关系。时间地点都不存在,但他确曾吻过那片柔软发亮令人心动的唇毛。他记得他gān过这事。在不认识赵雅秋以前,他已经利用梦境和想象跟她建立了牢固的联系。他渴望的正是这样一位姑娘。但是,这算什么理由呢?

  也许歌声起了作用,使他沉浸在学生时代或更早的岁月,使他误把唱歌的人当作陪伴过他热爱过他又迫不得已离开了他的女孩儿。歌迷里有这样的蠢货,但他不是。

  他只不过是喜欢她。他只不过多看了她几眼,就像他注视街上漂亮的女人一样,就像别的男人被漂亮女人把目光吸引过去一样。被女人吸引的人不是他一个。有人因此而qiángxx或通jian,就像他的朋友方叉子gān的那样;有人因此找到了老婆;有人因此而苦恼;有人因此养成了在街上东张西望的习惯,见到端正的异xing面孔眼睛便闪闪发亮。他跟这些人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唯一的共同点也许只在于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看着她的时候,胸膛和腹部里面好像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仿佛什么东西消失了或丢掉了。这是希望和绝望猛烈相撞之后的那种同归于尽的微妙感觉。六、七岁的时候,每天早晨起chuáng都有这种感觉,一把菜刀"当当"地在耳边响,仿佛不停地剁着自己的脖子,菜刀有时候又被一把哧啦哧啦怪叫的锯条代替了。那时他就想永远不起chuáng。现在,当他看着赵雅秋时,他的想法混沌一片,完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不跟任何人jiāo谈,甚至也不自言自语。他脸上没有表qíng,像一张画了图案的纸,又像一块雕了轮廓的木头。

  他像喝滚烫的开水似的。小心地吸吮昂贵的法国白兰地。酒杯像茶盅那么大。一杯等于两斤猪ròu或一斤酱牛ròu。

  他现在只要白兰地。

  赵雅秋还是无忧无虑地演唱,天真而甜蜜。聚在咖啡馆门口的小伙子一天比一天少,qíng绪渐渐平静了。陪同赵雅秋的是一个长得像姑娘似的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他带了一把吉它,有时为赵雅秋伴奏,有时站起来为她伴唱。他大部分时间都坐着,休息的时候,他和她一块儿喝免费的饮料,小声jiāo谈。他是她的新保镖,主要任务是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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