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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21)

  麻斑站娘已经划得无影无踪了。

  第十章

  针织路咖啡馆增设了露天冷饮摊。几把太阳伞蘑菇似地出现在便道上。伞下是竹桌和藤凳,漆成白色。晚上喝冷饮的比白天多些。营业厅不挂窗帘,里面的qíng景看得很清楚。因为有空调,密封的窗户使声音不能传出来,营业厅里的人很像在表演哑剧。

  哑剧的主角是赵雅秋。她手拿麦克风在营业厅里走来走去,表演风格更加成熟自然了。因为神qíng一点儿也不夸张,猛一看她似乎在念什么注意事项或在缓慢地讲演,只是口型有些奇怪罢了。

  便道上的行人不时停下来。

  "闪开点儿!"

  喝冷饮的人们不乐意了。于是行人匆勿走开,一边走一边回头盯着营业厅一堵墙似的大玻璃。赵雅秋十分引人注目。

  李慧泉坐在最南端的太阳伞下面。这里离营业厅很近,而且正对着营业厅过道的尽头。坐在藤凳上不动窝就能看清赵雅秋的一举一动。他要了三份冰激凌。刚吃了一份,另两份已经开始化了。

  他的脸微微发红。整个身子都发红。除了三色霓虹灯外,营业厅这边新装了小型的红色的霓虹灯,紧挨着蜂箱似的空调器。

  是那并不加闪动的很普通的霓红灯,灯的图案是四个字,很独特的四个字。

  五讲四美。

  瘦瘦的韩经理是个jīng明的人。他使这一小段马路沉浸在淡眼了。口红不应该涂那么多,好像嘴有多大似的。嘴大了牙齿显得更不整齐。她,不该穿这种袒胸露背的裙子。她是一个纯洁的姑娘。

  她应当稳重。她应当活泼真诚地演唱,不应该懒洋洋地哼哼。她不是那种骚气烘烘的下贱女人!

  冰激凌化了,甜汁从竹桌的fèng隙渗下去。李慧泉想进去喝杯酒,但营业厅里人太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走呢,还是再等等?他站在玻璃窗跟前,在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白衬衣、灰筒裤,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上的细节看不清楚。他手cha在裤袋里,斜着一条腿,样子满潇洒的。

  窗户里有人向外看,眼神儿视而不见的样子。赵雅秋是不可能看见他的,哪怕他贴到玻璃上去。

  但是,他希望她看到他。

  李慧泉挤进营业厅,靠墙站着。有十几个人靠墙站着,手里端着饮料。一群摇头晃脑的歌迷。那个呼家楼的学生在吗?

  他弯腰往几个墙角看了看。没有。

  "您来啦!没座位了,喝点儿什么?"

  "咖啡。"

  "加奶么?"

  "不加。"

  服务员冲他笑笑。他叫不上她的名字。她是那个第一次接待他的女孩儿,换了别人,也许会跟她耳语:"下了班,我陪你走走。"或者说:"jiāo个朋友怎么样?"他看过几个熟客是怎么跟她开玩笑的。他们佯装用脚绊她,她嬉笑着拍打他们,作出一些娇态。

  他们的手很不老实,他看到过。在桌子下边。不过,她被招到这儿做工以前就不是正经女孩儿吧?

  "端好!"

  服务员从他身前挤过,裙缘在他腿上扫了一下。腿很长,有几个被手挠伤的蚊子咬的小红包。高跟鞋的后跟像钢笔那么粗,随时可能折断。这东西也是经理办来的吗?他花了多少力气打扮她们?

  经理是个流氓。他想。

  他抬起眼睛,赵雅秋的身影闪电似地扫过来。白色的ròu体,黑裙子。她比这儿的女孩子漂亮多了,她比所有的女孩子漂亮一千倍。

  他无望地看着她。

  她的样子有些疲乏,上唇的绒毛挂着细微的汗影。她的肩膀很圆。如果没有rx房阻挡,这筒状的裙子会不会掉下去?她里边的内衣是什么样的?是那种只有巴掌大的康佳牌的吗?她真美。她,发育得真好。她rǔ峰之间的深深的ròu窝像外国人。她盘在头上的高高的发塔也像外国人。她是故意把自己的身体弄成这种样子的吧?

  李慧泉身上有些热。咖啡里糖放多了,味道平淡。赵雅秋开始唱最后一支歌曲。

  风雨打湿了我的伞,我的伞像一朵流泪的小花。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李慧泉把咖啡杯放在窗台上。走出咖啡馆。月亮大大的,很圆得huáng,星星不太多,便道旁的杨树轻轻喧响。风十分微弱,不远处的路灯底下有光着膀子打牌的人,太阳伞下边已经是qíng侣的世界。

  老人和孩子都不见了。马路对面的居民区里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不一会儿又消失了,有人喊了一嗓了。不知在什么地方,也不知是不是骂入。喝冷饮的人很安静,男的跟女的在悄悄说话。男的说女的点头,或者女的说男的点头。这些qíng侣说动可能是相同的语言。

  "我爱你。"

  "我也爱你。"

  "你真的爱我么?"

  "是的,我非常非常爱你。"

  "我也是,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人。"

  "我要爱你一辈子!"

  "我爱你爱得发疯!"

  是说的这些么?他听过。不!他看过。他在书中看到过。他在不同的书中看到不同的男女主人公说着一模一样的话。这样的书他半年来买了好几本。编造爱qíng故事的人们已经没有想象力可言,但所有细节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扮演一下这种角色。他并不讨厌那些枯燥无味的表白。这样的话他还从来没有说过呢!

  他嫉妒那些谈qíng说爱的人。他们太幸福了。

  他们的幸福对不幸的人是一种讥讽,也是一种侮rǔ。他恨他们。他只是在某一瞬间恨他们。幸福是qiáng有力的,他最终还是被他们所吸引。人不能拒绝幸福的诱惑。但是,幸福是什么呢?是接吻吗?

  有人又在当众gān这件事。

  他已经二十五岁,他只是看、gān巴巴地看。看书,看电影,看别人。他自己的嘴唇从来没有gān过这件事,他的身体略微有些战栗,仿佛对这种qíng景充满仇恨。

  吻,女人的头往后仰,脖子将要折断。男人的手抱着她的头发,她陷在男人的臂弯和脖弯当中。

  吻。

  李慧泉移开目光。他蹲在一棵杨树后面,点着香烟。赵雅秋在鞠躬。小白脸帮助整理麦克风的导线,看人鼓掌。赵雅秋跟谁打着招呼,小心向外走,许多日光在抚摸她光溜溜的肩膀。她胸前的ròu窝是蓝色的,宽松的黑裙显得温柔而神秘。

  她走进售货厅。韩经理隔着柜台递给她一个信封。轻松地谈笑。她把信封折好塞入肩挎的白色珍珠包。她举着一根手指说了些什么,韩经理和服务员突然哆嗦着笑起来。小白脸像听差站在她身后,背着一把紫色的吉它。

  李慧泉注视这一切,思想像飞速掀动的书一样,纷纷晃过她走出了咖啡馆,向注意她的人们笑笑,低头匆匆走上马路,路灯的光线发蓝,她的皮肤失去光泽,显得粗糙厚重了。一辆尼桑轿车飞驰而过。她亲昵地抓住小白脸的胳膊肘子。两个人偎者走到马路对面。她跟他分开了些,一前一后走进楼群之间的那条水泥路。

  他gān了一件自己无法解释的事qíng。他扔掉香烟,追过了马路。他拍拍小白脸的肩膀,用温和的口吻请他走开。一切都跟他的想象相符,他刚才对着大玻璃窗曾经演习多次。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镇静。

  "我今天没事,我来送送小赵,""……你是……""你不认识我了?"男的已经吓软,赵雅秋过一会儿才看清是谁,她马上笑了。笑得有点儿假。

  "是你呀!好多日子没见……"

  "我想跟你说点事,我来送你行么?"

  "好吧,小徐你今天省事了……"

  小白脸露出极度失望的表qíng。他胆怯地盯着李慧泉,仍旧有些紧张,李慧泉毫不客气地瞪着他,十分轻蔑。

  赵雅秋把小白脸拉到旁边嘀咕了一会儿。她在解释什么,她的表qíng也有些紧张。李慧泉趁此机会默念自己要说的话,想好的话尚未记往,新的话又不断涌出。他能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么?他没有信心。

  那人走了。不住地回头。

  "你吓了我一跳。你最近很少来,听我的歌听腻了吧?"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太忙,买卖很累人。"

  "赚钱当然累人,我也累。"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说:"我现在每天比过去多挣两块,你听说了么?"

  她很得意,这时她才像孩子。李慧泉喉咙发gān。路灯照亮她的后背,脊梁上的浅沟毛茸茸的,她是那种汗毛很重的女人。

  "小赵,我觉得……我觉得你这人挺不错的……我觉得……"

  "我也一样,我们jiāo往不多,可是我觉得你很真诚,让人信得过,以前我老觉得生活没意思,现在我想开了,有这么多信得过的朋友关心我,我特别高兴,真的……"

  "我觉得……"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很gān脆,一点儿也不惊奇,她可能见惯了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听惯了这种吞吞吐吐的声音。

  她让他说,实际上似乎是巴不得把他的嘴堵住。她的高傲中流露着一些不耐烦。这是经验的结晶。

  她熟知对付这种场面的办法。男人把她宠坏了。

  勇气悄悄地离开李慧泉。

  "你年龄太小,没有吃过亏……""我都二十了!""你过去穿的衣服很好看,这一件不怎么好……"

  "我也觉得有点儿露。我是跟我妈赌气才穿它的。我看也没什么,穿了就穿了,还不是那么回事。顶多让人多看几眼,损不了我一根毫毛,再说,也挺凉快的……""你的头发梳成这样,我没想到。其实,你从前那种头发让人觉得特别亲切,改了真可惜……"一股暖融融的东西在心里流。他想表达一种温柔,让自己也让对方感动。他不知不觉地做到了这一点。

  "是吗?还从来没有人说到我的头发……你觉得可惜么?好吧,我以后再改回去……你的心真细……"

  她摸摸发塔,对它的式样确实有些怀疑了。灯光把人影投在水泥路面上,她的头上像倒扣着一个花盆。她的脚步与他的脚步jiāo替发出一轻一重的"嚓嚓"声,就像咖啡馆音箱中抖动发音的沙锤儿。

  她的小青上也有一层微暗的汗毛。

  "你年龄太小,处事应该稳重一点儿,万一摔了跟头爬起来就难了。别轻信别人,哪儿都有骗子。搞不好就要吃大亏。""……我知道。""你要觉得主活没什么意思、千万要忍注!别像我似的。我整天胡折腾混日子,结果倒了大霉……你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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