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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27)

  他感到恶心得要命。小时候他也有这种习惯,是母亲一次又一次纠正他,提醒他,让他理解这是一种耻rǔ。他改掉了这个毛病却生出了别的毛病。站在他眼前玩鼻孔和手指的人没有他所有的毛病,他们不打架,脾气温和,他们爱人被人爱,他们没有被qiáng劳过。他们比他优越,尽管他们嘲弄他似地在他面前很不雅观地弄着鼻孔。他的的确确恶心得要命。

  为了扫除障碍,应当用小刀豁开他们的鼻子。至于他自己,则应当重新作人、重新作人!然而,有些事qíng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他不能使时光倒流,也不能拉住时间让它静止不动。他能gān点儿什么呢?

  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个浑身抽搐的人。他暗自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躺倒在地,在被动的qíng况下一点儿也不掺假地向生活扮扮鬼脸,开开玩笑,逗逗闷子。那可是难得的轻松。

  十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在人们没有防备的qíng况下落了一场雨。气温比往年低,人们以为不会有雨了。它却悄悄地细如牛毛般地在秋夜里洒了下来。灯光照得到的街面和空间,许多湿润的小东西在闪光。

  李慧泉躺下以后看了会儿杂志,没关灯就睡着了。半夜听到有人敲窗户。

  "谁?"动静没有了,只听到浙浙沥沥的雨声。他把灯关掉,门又轻轻地抖动起来。他下chuáng时顺便从chuáng脚拎了个空酒瓶子,悄悄掀起一角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站着呆了一会儿。外面那个人可能也在等待。

  李慧泉走回chuáng头,点了一支烟。他很紧张,他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他想到了方叉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窗户呻吟了一下,绝望了似的。

  "泉子……泉子。"

  声音微弱,但证实了他的判断。他坐着不动,等着。屋外的人不肯走,不动不语,似乎也在等。

  过了有半十小时,李慧泉无可奈何地开了门。

  没开灯,两个黑影在屋里面对面站着。

  "是你么?"

  "是我,""怎么进来的?"

  "从布帘胡同那边爬房过来的。"

  "想起什么来了?"

  "没想什么,活腻了。"

  李慧泉挪过一把椅子,方叉子摸索着坐下了。暖壶里没水。

  "你想吃点儿什么?"

  "不饿,有烟么给我一支。"

  "你在信里骗我。"

  "没骗你。"

  "那你gān这种傻事!"

  "这儿也通缉我了吧?我不在乎……"

  "你完蛋了。"

  "完就完,我不在乎……我妈我爸他们好么?我在街上想了半天,没敢回去……"

  李慧泉给他点烟,火柴照出一个十分陌生的轮廓。秀气劲儿全没了,五官在瘦削的脸上显得肿大。皮肤灰暗,好像让太阳晒坏让风chuī坏了似的。过去那双jīng明的女里女气的眼睛呆板地看看他,迅速躲开。这双眼睛已经属于一个在绝望中磨炼过的无比冷漠的人。李慧泉也有点儿绝望了,跌坐到chuáng上。稳住他?然后抓住机会报案?或者,gān脆把他搁起来扛到派出所去?这都不难。

  只要想办,很好办。旁边有空酒瓶子,抬手就能解决问题。

  他看看表,两点半了。不会有人发现方叉子。没有蹲坑的人。

  方叉子刚脱逃那两个月,李慧泉看到过这种人。现在,人们说不定已经厌倦了。最近刘宝铁没有为这件事找过他。方叉子毕竟是没有多大危险xing的逃犯,人们用不着他对待一只láng似的来对待他。他想家,闷得慌,想跑出来看看走走,就这么回事。

  李慧泉把饼gān桶递给方叉子,马上就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快速的咀嚼声,桶里有水果糖、果脯和小点心。方叉子的脑袋垂在桶上,舌头、牙、食品,不知疲倦地相互磨擦起来。

  "这几个月怎么过的?"

  "在内蒙转了一段时间,后来到承德和张家口……别问了,除了没杀人我什么都gān过了。我是前天从宣化搭菜车进来的,在水碓子农贸市场混了两天。本来想搭去南方的菜车走算了,一辈子不回来了……腿不听使唤。我琢磨,怎么也得在死以前看看我妈,我不敢回去就上你这儿来了。我栽进去没有一个朋友给我写过信,我收到哥们儿第一封信我他妈都掉眼泪了。大棒子,咱们没白jiāo……"

  "别说废话了,你打算怎么办吧?"

  "我想到南边试试能不能出去,能出去更好,出不去就找个地方玩两天,然后寻死,我没别的路了……"

  "自首行不行?"

  "不,打死也不gān。闷在里边除了玩儿自己,cao驴的心都有,这辈子反正jiāo代了,大不了是个死呗!"

  "你不是争取减刑来么?"

  "我想开了,自己给自己减得了!凭什么判我无期?我要不说大北窑的事他们谁能知道?我冤得慌不免得慌?"

  "我听说,你拿刀把人家弄伤了?"

  "……她裤腰带是绳子的,系死了解不开,我拿刀割她裤子把ròu划破了……公安局的人找到她你猜她说我什么?她说我拿刀把子捅她下边,我疯了我?我死也没承认,我主动坦白还落了一个态度不好,判无期纯粹是为了赶点儿,我从第一天服刑就没服过气……"

  "应该枪毙你!"

  "毙就毙,当初毙了就省心了。"

  "傻蛋!"

  "……什么?"

  "我说你傻蛋!"

  方叉子愣了一下,放开饼gān桶,使劲擦着嘴和下巴。没有水。

  李慧泉想起里屋窗台上还有一瓶啤酒,他走过去,开盖时砰的一声,把两十人都吓坏了。他们相互看看,又同时看看外边,好像刚刚意识到危险的处境。

  方叉子灌了几口,把瓶子递给李慧泉。瓶口上有股怪味儿,是方叉子的口臭。小子有几个月没刷牙了?过去,朋友中数方叉子衣饰打扮最讲究,他眼角没有眼屎,牙fèng老是gāngān净净,指甲fèng也白白的;夏天他脸上没有汗,因为他口接里总有gān净手帕。冬天他的脸不粗糙,老是红润润的,他擦很贵的护肤霜。他用这一切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如今他的嘴臭成这个样子,他自己难道嗅不出来吗?

  "让我躺一会儿行吗?困死啦……"

  "你什么时候走?"

  "先让我睡一觉吧。"

  方叉子脱掉被雨打湿的外衣,爬上chuáng,李慧泉靠着chuáng头,把枕头塞过去。两个人盖着一条被子,警惕地听着窗外的动静。李慧泉除了拼命吸烟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浆凝固了,而且手脚冰凉。方叉子身上冒寒气,过一会儿就惊一下,睡得十分痛苦。

  李意泉长叹了一声。

  "你叫我怎么办?"

  方叉子翻了个身,喂了一下,嗓子里咕噜咕噜像是有个弹球在水泥地上滚。

  "你他妈叫我怎么办?"

  "……就一天,哥们儿就在你这儿歇一天。你……比从前胆小了。"

  "我犯不上。长个大胆子光会找死有什么用?我过得好好的,你他妈像个huáng鼠láng一样钻进来,不是要我的好看吗?你说让我象你怎么办?"

  方叉子半天不说话。李慧泉觉得他有点儿害怕了,出气很急。

  "泉子,你放心,我好好睡一觉,歇过来就走。我不连累你……"

  "广德,你完蛋了!"

  "我知道。"

  "你爸你妈都挺好的,你弟弟很爱学习,比你qiáng多了……"

  "我妈白头发多吗?我在青海做梦梦见她头发全白了,我难受得要命……真想回去看看又怕给家里惹事,惨透啦!"

  "你还想着你妈?"

  "我也纳闷,别人想也想得不厉害,就想我妈,有的时候也想我爸……活得跟小孩儿似的!实在受不了了……"

  "你怕给家里惹事就不怕给我惹事?"

  "我对不住你,我这几个月找不着说话的,人家跟我打招呼我就害怕,我不找你我找谁去?"

  屋里呛人,黑暗中弥漫着烟雾。屋外的雨声不紧不慢地在小风里飘,一片冷寂。

  "你认识的人少?找小婆子们去呀!"

  "她们?前脚进去,后脚就得卖了我。这事我听得多了……"

  "我也一样,广德,我也一样。"

  "……随你的便吧!你是那号人么?我不知道你?你把我卖喽马上就得把自己勒死!"

  "我说的是实话。"

  "算了,算了……说说别的,你混得怎么样?是不是打算结婚了,你屋子里有油漆味儿……"

  "cao你妈的……"

  两个人躺在chuáng上,迷迷糊糊地聊着天。一边抽烟、一边咳嗽,说话的声音很低。窗户不知不觉白起来,李慧泉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眼睛布满血丝,说的话连自己也不明白。一种似是而非的久别重逢的感觉,使他讲起了不想对任何人讲的事qíng,身边是逃犯,也是朋友。但是,他还有什么别的朋友吗?没有。他宁肯向逃犯表白心迹。方叉子使他感到亲切。他们盖着一条被子,这使他想起少年时代他们亲密相处的qíng景。他抽的第一支烟就是方叉子为他点燃的。

  "抽吧,偷我爸爸的!香吗?"

  "香!"

  他一边咳嗽一边高兴地看着方叉子小女孩儿-样的面孔。

  他们一块儿旷课,到卧佛寺后面的山上捉鸟。他们一块儿打架,方叉子动嘴,他动手。他们是朋友。

  "活得真没意思!"

  "太没意思啦!"

  "你说怎么办?"

  "吃喝玩乐吧!"

  "我乐不起来,人早晚都要完蛋呀!"

  "你不会玩!找个女的怎么样?"

  "我不行。"

  "你试一次就知道了!"

  "不行,不行!"

  高中快毕业时,他们叼着烟卷在马路边百无聊赖地说着数不清的类似的话。他们彼此知道得很清楚,他知道方叉子喜欢跟女的粘糊,方叉子知道他喜欢在打架的时候出风头。方叉子从来都恭维他,从来没有用女人问题伤害过他的自尊心。

  方广德是他朋友。他告诉自己。他把内心的痛苦抖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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