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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29)

  他当时好像发了脾气。他觉得受了侮rǔ。罗大妈也觉得对不起他,犯了多大错似的。这能怪罗大妈么?他知道不能。但是看清了自己的身价毕竟不是一件开心的事qíng。

  如今他已经谈不上什么身价了。

  他把所有存款都取了出来。不到两千块钱。存货值四、五百块。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到前门首饰店买了一个金戒指,其余的钱揣在怀里。将要发生的事qíng渐渐地有了一个轮廓。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采取最后行动之前,时间在他手里。

  他来到了针织路咖啡馆。白天人不多。没有见到韩经理。门口的牌子上关门时间改成二十三点半了。他要了两杯白兰地,坐在角落里独自喝起来。挨着餐桌的塑料壁纸很脏。音箱里的乐曲像秋天一样凄凉。他朝一个面熟的服务员笑了笑,对方愣了一下,冷淡地点了点头。他向她要了一盘沙拉。

  "生意不行了吧?"

  "新鲜劲儿过去了……"

  "崔永利来过吗?"

  "哪个崔永利?谁是……"

  "大胡子。"他用手在腮上比划了一下。她想了想,问售货口里面的人:

  "喂,姓崔的大胡子来过没有?我这几天没上夜班……"

  "前天晚上好像来过……来过!跟赵雅秋一块儿来的。谁找他?"

  "没事,没事。"李慧泉连忙摆摆手。他脸有点儿红,好像让人抓到了内心的秘密。他坐到天黑,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离开咖啡馆。生意仍旧清淡,大手大脚的倒爷们不知藏哪儿去了。又到别的地方摆阔去了吧?

  他骑车来到京门饭店。大厅里灯火辉煌,外国人很多,但一点儿也不嘈杂。红地毯棉花似的,把声音软软地吸住了。没有人拦他,他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张舞厅的门票。舞池里晃来晃去的大都是中国人,一个个jīng神饱满。一些外国佬坐在桌子旁边,显得闷闷不乐,打瞌睡似的。乐队很正规,指挥是个长长瘦瘦的大蚂蚱似的中年男人。没有人演唱。曲了一首接着一首,喇叭有点儿走调,是按乐曲数目付报酬的吧?乐队很卖力气。

  他坐到八点钟,很谦卑地走近一个穿制服的管理人员。制服上的大铜扣子像纪念章一样闪闪发亮。

  "赵雅秋?她每星期五来……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没有,随便问问。"他离开京门饭店时有些失望。他摸了摸口袋。比火柴盒大一些的首饰盒子有一种寒酸的味道,他简直不愿意看到它了。

  他想gān什么呢?

  她会嘲笑他吗?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他到商店买了食品和玩具。在天桥上长途车的时候他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登了上去。

  路两边的景色很熟悉。于涸的水田里镶着密集的稻茬,冬小麦整整齐齐像绣出来的绿色花纹儿。

  拖拉机喷着黑烟在空旷的田间土道上颠簸,远处的地里有一些铅笔头似的劳作的人影。他看见了那条高出田野的水渠,像土坝,也像没头没尾的列车。那是劳教大队一个冬天的杰作。薛教导员就是在那儿伤了腰的。不知是为了给他们树榜样还是为了增qiáng威信,也不知是因为天生喜欢gān活还是因为心里装了不痛快的事,薛教寻员gān得极猛。半尺厚的冻土下边掏了dòng,用胳膊粗的杠子狠撬。薛教导员大叫一声便扑到地上了。他很佩服这个老警察,背起来就往卫生室跑。从那以后,薛教导员对他一直很留心。过年的时候别人都有家里送的好吃的,薛教导员就塞给他两包好烟。

  "省着抽。"薛教导员大概知道他捡烟头的,只是不点破。如果不是在劳教大队,跟上这个老头儿上哪儿他都愿意,开荒,老头儿说:"一天掘一亩",他准能掘一亩。打仗,老头儿说:"你冲上去!"他准能冲上去。他知道老头儿会跟他一块儿卖力气卖命。只是,劳教队是变不了的,他的许多梦想都没有用。而且,他觉得薛教导员很可怜。打篮球时,老头儿的白背心后面有许多破dòng,他走步而被判罚之后那可怜的样子使破dòng更为乍眼。

  他不能辜负这个人。他的事qíng得告诉他。世上,这是最后一个他对不起的人了。会伤心吗?会骂他吗?由老头儿去好了。事qíng已经做出,就永远也不能抹掉。他应当坐下来,跟老头脸对脸地好好喝一杯。

  薛教导员不在,到东北出差去了。

  他站在传达室窗户外边,觉得自己眼看要晕倒,网袋变得异常沉重,袋里的玩具熊猫头朝下竖着,鬼脸变幻莫测。

  "他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月以后。到里边看人还是递东西?"

  "我就找他。我是年初离开这儿的。"

  "是六大队的吗?"

  "是……薛教导员家在良乡什么地方?我上家找他爱人也可以。"

  传达室的人从六大队值班室问到了家庭住址,写在一个条上递给他。

  "老薛人缘真不错呀!"

  窗里的人不明不白地叹了一声。李慧泉沿着土道往公路上走。很累。想好了一肚子话无处说了。

  他原以为能在薛教导员宿舍坐下来,用茶杯端着酒喝,将话一古脑儿倒出。半个月才回,来不及了。恰恰这时候出差,似乎是故意避开他。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他和别人隔开,很冷酷地将他推来搡去。他糊糊涂涂地不能静想,独自在秋阳下走路。他抄近路走过一片麦田,看见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洼地,抢个最低的地方坐下来。忘记是哪一年夏天了,他在附近看水泵,曾在这儿的糙丛里躺下来,很安静很沉醉地做那种羞事。天蓝蓝的,让他一点儿也不感到耻rǔ。现在天依旧蓝蓝的,却是一大块将要塌下来的无法承受的嘲弄了。

  人活得丢了本分,不如一只田鼠。他就是一只田鼠。一只在阳光里呆不住只能在黑dòng里苟生的田鼠。

  他等不到长途车,便拦下一解手扶拖拉机,从网袋里抓了两听罐头塞给满脸不高兴的人。良乡是邻县的大镇,拖拉机颠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镇尾一大片平房里找到了薛教导员的家。两间平房,暗暗的,墙壁发huáng发灰。儿女们都分出去,家里只有老太太和她照看的三岁的小孙子。老太太生得凶相,一问才五十一岁,比教导员还显老。她在镇上粮店工作,退休了。她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薛教导员在家里可能不说劳教大队的事。他把熊猫递给小孩,孩子在一边静静玩耍。他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自在。老太太不爱说话,凶凶地看着小孩儿,问一句才答一句。墙上有四、五个镜框,里面相片上的人大都是乡下模徉。家具很旧。沙发是自己打的,扶手刨得不平,漆也太紫,弹簧又太硬。

  "房子很旧呀。""老薛没本事。""教导员是好人。""没有比他傻的了。""教导员办事认真……","管什么用?"李慧泉很不好意思。他摸摸口袋,里面有事先准备好的五百块钱。他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本想当面jiāo给薛教导员的。他知道薛教导员不会收,不收也可以留下。教导员不是替他保存过母亲的存折么。

  他把钱放在桌面上。

  "教导员替我垫过本儿,今天还了。您点点。您跟教导员说,我忘不了他……"

  "……没听他说过。"他看着她一五一十地把钱点完。他站起来要走。留他吃饭,他说吃过了。

  薛教导员的爱人送他出来,淡淡的没有几句话。她恨他吧?是他这样的人把薛教导员拴了大半辈子,她爱人的前程都毁在他们手里了。

  他站在良乡镇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不知往哪儿走。他暂时不想回城。他真想搭上一辆车随便地奔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他知道方叉子的心qíng是怎么一回事了。

  方叉子到昆明了吗?会不会被人抓住了?说不定已经供出他这个窝藏犯了吧?

  他走进一家小饭铺,买了半斤饺子,悦慢地吃起来。如果方叉子没被抓住,如果抓住了没供出他来,他准备采取的行动是不是太傻了?换了别人会怎么做?

  即使那样,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生活仍旧不能轻松。直到自己稀里糊涂地gān出另一件蠢事。

  人要能远走高飞就好啦!要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己种自己吃就更好啦!

  他在镇子里逛了逛就回城了。

  晚上睡得很早,极快地入了梦。脏水塘只有个青蛙露着脑袋,眼珠像弹球那么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担心它跳出水面,他怀疑它是只满身huáng疙瘩的癞蛤蟆,他怕自己会恶心得受不了。它动了还是水动了?他急得要出汗,两只脚不停地往脏水塘里陷下去,怎么拔也拔不出来,烦躁得想找个东西打死它。

  正没有法子,听到门响。起初不以为是门响,紧接着听到人声,就睁着眼坐了起来。罗大妈的声音,焦急得叫人一下子清醒了。他跳过去开门。

  "泉子!小芬病啦,你用三轮拉一趟吧。你大爷到街上叫车没叫着……"

  罗大妈说着说着要淌泪。他连忙穿衣服。脚扭在秋裤里怎么也穿不通。

  "您别急,不用着急……几点了?"

  "快一点了,睡着睡着肚子就疼起来了,把chuáng单都咬破了……"

  "吃什么了?"

  "不是吃的。晚上觉得不好就没回师大宿舍,以为是怀孕反应,睡着睡着就掐我,浑身汗混了……泉子,我女婿不在,你可要帮帮我呀!"终于抽嗒起来了。李慧泉感到很紧张。他把三轮停在外院,走进南屋。罗小芬脸色苍白,发青的眼皮和嘴唇在轻轻抽搐。神智已经不大清醒,但罗大妈手碰到她身体的时候,却能低低地叫出:"别碰我!"接着便烫了似的浑身大抖一下。穿不成衣服,只得用被子裹上,连褥子一块儿抬起。他抬头,老两口抬脚,罗小芬折成一个虾米,简直是拖着掖着到了三轮平板上面。不喊疼了,似乎已经昏迷。罗大爷使劲跺院子,身子转来转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李慧泉蹬上车,拐出东巷的胡同口就渐渐地飞起来,耳边流过呼呼的风声。

  "大妈您抱着她,坐稳点儿!"出了神路街琉璃牌楼往左拐,车身都斜起来,他屁股离了座,身子像腾空奔跑一样往前撞。骑自行车的罗大爷几乎赶不上他。他不再紧张,甚至感到有点儿愉快,深秋的夜风清凉gān净,街上没有人,数不清的路灯为他亮着。他觉得自己像台质量很好的发动机,浑身上下的力气怎么使也使不完。罗小芬不会有问题。她跟他一样年轻,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有他在就没有危险。她会好好地活下来,会永远感激他,向他投过小时候那种令人亲切的目光。小芬,你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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