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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31)

  他终于发觉自己是喜欢这个位置的,他已经无处可呆,不得不放弃它了。

  路过朝外大街的海洋书店,在马路对面的人丛里极偶然地看到一个身影。他想把车骑过去,一辆往东行驶的电车挡住了他,后边还有出租车、冷藏车。

  "刷子!"那人猛一回头,正是他。车流中断之后,他不见了。李慧泉往前骑了几步、在中药铺旁边那条向南的小胡同里看见了马义甫仓皇的背影,已经跑出了四、五十米。

  马义甫是从工人俱乐部方向过来的。从惊恐的贼一样的目光里,李慧泉知道他不仅还在倒票,而且还在继续赌博。刷子永远不可能赢,他逃窜的姿势就是输家的姿势,不冷静,摇摇晃晃。

  他会一直输下去,直到把生命一条一块一疙瘩地赌刊底。他可能骗了不只一个人。他真是吉普车公司的工人吗?胖姑娘是他的恋人还是他另一个大骗局的受害者?简直不能肯定刷子说过的话哪一句不是假的。

  李慧泉觉得输得最惨的是自已。这就是他的朋友。仅仅剁掉这个人的中指已经不够了。他想宰了他。在公安局的便衣警察逮住自己以前宰了他。

  神路街东巷十八号。他曾千万次在这里出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刷子那样受惊之后疯了似地奔跑。他希望自己不要那样做。他必须面带微笑坦然地伸出双腕,给大棒子争点儿光彩。

  院子里一切如常。罗大妈温暖地笑着,告诉他小芬好多了。

  罗大爷钓鱼远征再一次失败,脸盆里泡着两条小鲫瓜子。西屋传出剁馅的声音,当当响的菜刀听不出什么恐怖,远不是在女主人屁股后面呼呼生风的状态了。

  大家都活得很好。

  事qíng或许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他在自己吓唬自己。谁没有一点儿见不得人的秘密呢?西屋的和睦气氛不正常。戴绿帽子的男主人很可能和第三者达成了默契。对这种软王八来说私了不是困难的事qíng。罗大妈对女婿赞不绝口,而狗屁助教说不定已经看中了别人的女儿。只要若无其事,外人就永远蒙在鼓里。李慧泉的心qíng稍稍平静了一些。睡觉以前,他看了会儿晚报,一位顾客在信里发牢骚,新买的高跟鞋刚穿几天就成平底鞋了,她对质量问题那么关心、本意可能是想让鞋厂老老实实给她换一双。飞机失事,意大利的飞机,死亡一百二十八人,幸存五人。哪儿都有倒霉的家伙。哪几都有走运的人。个体修车户上街免费服务。丫头养的真会装蒜,平时少收点儿比什么不qiáng!

  他睡得很好,没有梦。

  李慧泉在沙家店没有找到崔永利。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秃顶,死鱼眼,岁数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看不确切。

  "他不在。"

  "我上哪儿找他去?"

  "他回家了。"

  "他家在哪儿?"

  "不知道。"

  "他还来吗?"

  "不知道。"小个子堵在门口怕他进去。高身量的乡下姑娘从一间屋往另一间屋里搬东西,是不大不小的纸板包装箱。她没看见他。

  他心平气和地离开这个地方。他有足够的耐心找到那个人。他不知道自己想gān什么,一切依照qíng况而定。他没带擀面杖。用不着擀面杖。没别的意思,只想聊聊。明天才是星期五,赵雅秋将在京门饭店的舞厅登台唱歌。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

  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她只在他的心中歌唱。只有这两句。他背熟了这两句歌词,他想起它们的时候实际上想的却是那片yīn影似的绒毛。他的厚嘴唇时时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存在。当想象朦胧的时刻,一束清凉的糙叶便柔和无比地轻轻归过去。

  亮马桥一带的公路车少人稀。商品住宅楼孤零零地立在已经被征用的田野上,四周是停工的工地,基坑、土堆、预制板、歪斜的工棚,一切都显得破败。

  崔永利把赵雅秋毁了。这个预感使他浑身的肌ròu绷紧,双拳像两个榔头塞在口袋里。gān吧!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何必呢?

  你太小气了。

  我什么都没有。我还小气么?

  "大胡子?四楼……"一位老太太警惕地关上门,又打开:"中单元。"

  问了几家,这是第一个知道崔永利的人。楼的质量很好,楼道却很脏,到处是浮土。中单元的门口摆着长方形的棕脚垫。他很认真地蹭着鞋底,按了门铃。里面传出敲木琴的声音。随后半天没有动静。

  又按了一下。

  拖鞋响。锁响。崔永利的大胡子出现在门fèng里,吃惊,不太高兴,甚至有点儿惶恐。他穿着花格子睡衣。大白天的穿着睡衣。

  "你怎么来了?"

  "找你聊聊。"

  "出什么事了?"

  "盼点儿好行不行,想跟你喝一杯。"

  "……你等等。"

  门关上了。李慧泉点上烟。地毯、壁纸、吊灯、巨大的白色冰箱。崔永利过的是第一流的生活,尽管他是个骗子。

  崔永利穿着风衣走出来,脸上换了一种表qíng,他拍拍李慧泉的肩膀,表示歉意。

  "我老婆不喜欢外人进家。破地毯比她的命还值钱,臭娘们几一个……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打听的。你甭问了。"

  "咱们上哪儿喝去?"

  "随你的便。"

  "你脸色不太好。"

  "是吗?"

  李慧泉摸摸下巴,有点儿气馁。走了半站地,崔永利把他领进了一家靠近公路的饭馆。李慧泉把钱扔在桌子上。崔永利看看他,看看菜谱,点了几个菜。

  李慧泉刚把酒斟上就喝了一大口。

  "从广州搞了点儿什么俏货?"

  "什么也没搞。我说歇就歇,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在沙家店看到不少箱子。"

  "那是我表弟弄的。我把院子转租给他了,想gān就让他gān。我是说什么也得好好歇歇,太他妈累了……"

  "磁带录得怎么样?"

  "没录成。"李慧泉盯着他。

  "你不是联系好了么?""这种事我见多了,没什么可奇怪的。翻脸不认人,今天说得好好的,明天就跟你装傻充愣。小赵刚开始想不开,后来就无所谓了。我陪她逛了沿海几个地方,联系了几次临时演出。她玩得挺开心,我也挺痛快……人想不开可不行。"

  "她……人怎么样?"

  "比较懂事。"

  "她好像没出过远门儿?"

  "看样子像。新鲜劲儿大,谁都一样,第一次上学,第一次办货,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你们……"李慧泉找不到恰当的话。崔永利淡然地低着脑袋,假装对一盘溜三样很感兴趣。

  "她提到过我吗?"

  "让我想想……"崔永利一拍脑门儿:"在永嘉饭店有个男服务员长得有点儿像你,当时她说你像广东人,没说别的。"

  "我跟她说过一些话,她没提?"

  "没有。她跟我提这个gān什么?你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是废话。想让她学好什么的。我这种人配说这个?"

  "没说。她没提。"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斟酒,谁也不敬谁。气氛有点儿别扭。李慧泉咬校牙,抬起浮出红丝的眼睛。

  "你动她没有?"

  "大棒子,你怎么了?"

  "我问你动她没有?"

  "你小子喝多了。"

  "你怕什么?"

  "我?害怕?"崔永利笑起来,笑得很响,菜渣子喷在胡子上。李慧泉捏着酒杯。别gān蠢事。千万别gān蠢事,他叮咛自己。

  "大棒子,你太嫩了。你的事都在脸上挂着呢!我不说了。说也没用。你有问我的功夫,什么事gān不成?咱们是朋友,实话实说,活该让别人抢你前边!琢磨去吧。"崔永利用手绢仔细擦胡子。

  "瞧你活得费劲,我都替你难受。你看上她了,gān吗不追她,跟她说?她不愿意,你就连哄带吓唬,实在不行就先gān了她!光想管什么用?不过,你得把人看准了。看不准,一玩儿真的准保又得栽进去。"崔永利又"咯咯"地笑起来,他的眼神儿表明他笑得并不轻松。李慧泉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感到紧张。李慧泉也看出来了。

  "cao你姥姥的……"

  "骂吧。你心里有事,骂骂痛快。"

  "我佩服你!"

  "这可真叫我害怕了。说真的,你小子讲义气,路子正,哥们儿也服你。"

  "别捧我,我不想把你怎么着!"崔永利好像受了惊,愣了一下,立即敷衍过去了。李慧泉觉得酒的味道不对,可能是冒牌货。他原以为自己会忍受不住,结果发现他的仇恨非常脆弱。八寸大瓷盘扣在崔永利脸上一定很合适,但他已经没有这么做的yù望了。崔永利比他qiáng。他的自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看着崔永利,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非常机智的脸,那把jīng心修剪的胡子也非常漂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想炫耀一下,耸人听闻的话脱口而出。崔永利的脸顿时白了。

  "你让他住下了?"

  "我还给了他八百块钱。"

  "他走了?"

  "走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你给出个主意吧。"崔永利放下筷子,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姿势,揪胡子,李慧泉想笑。

  "我实在看不透你了,大棒子。"

  "别见死不救。"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的话我没听见,完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事你得自己看着办,要么包着,要么卷铺盖卷儿自己到分局去……"

  "你让我自首?"

  "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我认识你了。"

  李慧泉给崔永利斟了一杯,自己斟了一杯,把瓶底的剩酒倒进嘴里。

  "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gān了吧?"

  "我不喝了。你……没开玩笑?"

  "我不懂什么叫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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