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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_刘恒【完结】(5)

  "方大妈……"老人直起腰来,上下打量他。

  "我是慧泉。我出来了……"

  "我谁呢……小五!把门开开。"

  慧泉进屋坐下,方叉子的弟弟给他倒了一碗水。里屋有几个人在看电视,谁也没出来。老太太洗了手,半天不想说话。慧泉觉得挺别扭。但出去已经不可能了,人家不欢迎他,想晒他,这qíng形他可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不停地摆弄蛋糕盒子和水果篮子,显得十分愚蠢,好像生怕人家看不到它们。

  "我来……我来看看您,大爷身体好么?"他猜想方叉子的父亲一定在屋里看电视,可问过之后谁也没搭理他。小五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脸有点儿红,这小子长了足有一头,跟方叉子的脸盘,差不多漂亮。

  "你有什么事儿?"方大妈问。

  "小三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事有我一份儿,对不住您!以后家里有力气活。您让小五到东巷叫我,您就把我当小三儿使唤三儿使唤吧……我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

  大妈叹了口气,电视的声音关小了。

  "……出来了敢qíng好,自己掂量着点儿比什么都qiáng,我们家,不用外人帮忙。再说小三儿也不是我家人了,他死呀活的没咱们什么事,你也用不着惦记……"

  "他有信么?……我想看看地址。"

  小五给他找了一个信封,皱巴巴的看着费劲。地址是青海省三五六信箱十一分箱。他看了几遍,把信封还回去。没有话说,他想走。三五六和十一两个数目字显得笼统而难以捉模,他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麻烦您了,我走啦。"

  "把东西带上!"

  李慧泉站在门槛里边,总算听到了方叉子父亲的声音,愤怒而又严厉。

  方大妈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逃进了昏暗的小胡同,急匆匆地往朝外大街走。真想一脑袋撞电线杆子上。花钱找不自在。他招谁惹谁了?他们儿子倒了霉拿他撒气,他找谁去?他们儿子要不拉他拽他,他能到今天这份儿上么?满以为老人们会问这问那地问点儿什么,嘱咐点儿什么,可人家就差骂他一顿了。没想到,也不可思议。

  他在别人眼里真那么可恶可厌么?他昏沉沉地往前走,听到身后有人踏踏地追上来。

  小五拎着蛋糕和水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慧泉想在他天真的脸蛋上揍一拳,揍得让他父母看了伤心骂街。那才合适呢!

  "……我爸说你没工作,东西让你留着自己吃,你带回去吧……"

  "小五。就算大哥给你买的……你上初几了?"

  "我都上高一了!"

  "高一?高一……别他妈瞎塞!不要拉倒,扔茅坑里算啦!你再跟着我,小心我……"

  小五害怕了,往旁边躲了躲。

  "你他妈都上高一了……想上大学么?"

  "……想。"

  "以后少搭理我,别跟你哥学。回家告诉你爸爸,就说慧泉让你好好学习来着,看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东西你爱扔哪儿扔哪儿,滚吧!"

  小五不敢跟着走了,样子挺可怜,李慧泉拍拍他肩膀,沿着便道头也不回地往神路街走去。电影院刚散场,疲惫的人群涌上了马路,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带着失望的苦恼的表qíng。他在这些人中间横冲直撞,挑衅地昂着下巴。他顺利地穿过了入群,顺利得让人不舒服。人们适时地不屑一顾地躲开他,使他气馁而又难为qíng。他闹不清自己想gān什么。晚间临睡前,他试图在没有字典的qíng况下给薛教导员写封信。

  铺好信纸,刚写过"我很好"之后就写不下去了。不是找不到词汇,而是自己的感觉与信纸上写的完全相反。它们无法调和。又想给方叉子写。方叉子处境不如他,他总不至于向人家诉什么苦。面对不如他的更值得同qíng的朋友,他似乎应当心平气和。但他十分懊丧,因为想了半天才想起方叉子的大名叫方广德。这名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事隔三年,再跟这名字建立某种可有可无的联系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但他除了跟它jiāo谈已经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谈话对象。信中写道:

  我出来了,没有什么工作。你行吗,gān活累不累。北京不冷,你们冷吗?我妈死了,杆病(肝癌)。

  老瘪死了,骑莫拖(摩托)摔死了,他偷了一个莫拖。我想了三年,你不值,没有女的你没事,以后回不了家,太不值。你要好好gān。里边和外边一样,外边也没什么义(意)思。就是没人管好,也没义(意)思。你要好好听话,多gān活,少想,多找朋友。有朋友就不怕了……

  居然写了半张纸,字迹歪歪扭扭,可是写得很高兴。方叉子好像坐在桌子对面,认真听他唠唠叨叨地讲心事。他觉得自己讲得挺流畅的。他还想写,但是太累了。脑子里很多词挤成乱糟糟的一堆,他得一个一个把它们摘出来,不让它们打架。跟方叉子在一起时,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现在不靠字典他写了半张纸,密密麻麻的,看了真愉快,胸口的憋闷也好多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方广德三个字换成任何一个人。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讲讲自己的心里话,薛教导员、罗小芬、死去的老瘪,乃至母亲和父亲。这个简单的秘密使他异常惊讶而又快活。他平生第一次对圆珠笔和方块字有了亲近的yù望。它们是他的朋友。他还想写。

  夜里他睡得很好。

  第三章

  chūn节前夕,李慧泉在红宫照相馆拍了一张快相。他不爱照相,他觉得在相片上自己比平时更难看。

  罗大妈说洗四张就够了,他却让人家洗了十五张。照相馆那个开票的当时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盯了他半天。

  "十五张?"

  "十五张。"

  "快相不保证质量……"

  "十五张!"

  他口气恶狠狠的,差点儿隔着柜台揍那人的下巴。洗十五张是为了避免再进照相馆,他觉得这个令人难堪的念头被人家察觉了。他很恼火。

  取相片时他比在火葬场取母亲的骨灰盒那次还紧张。他看也不看,拿了纸袋就走。在街角没人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纸袋里的东西倒进手心。十几张同样的面孔歪歪斜斜地摊开,用同样严肃的表qíng看着他。拍得比预料的要好一些。嘴唇由于抿得很紧而变薄了,眼神儿显得坚定、专注。不算太丑,街上毕竟有许多人长得还不如他。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罗大妈把他领到街道办事处,在大套院里转来转去,进了几间屋子,见了几个人,最后从一位中年妇女手中领到了个体摊商的营业执照。事先申请的经营水果的执照没有得到批准,因为已经满额了。

  罗大妈四处游说也没管用,除了经营服装鞋帽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李慧泉对执照的类别不在乎,只要有事做就行。据说贩水果机动xing大,周转快,贩服装或小百货赚得少而慢,没有铺面房或野路子的人根本不能gān,一gān准赔。李慧泉却想试试。他不怕赔,他没有任何牵挂。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自己会gān赔了。只要眼灵手稳,肯卖力气,他以为自己会gān得不错。赚得再少,能少过孤儿补助费么?他不愁后路。

  在街道办事处门外遇上一个胖男人。罗大妈叫他李科长,她让慧泉叫他李叔叔。不知道是哪门子科长和哪门子叔叔。慧泉想起了又白又肥的日本大相扑。

  "你李叔帮了不少忙,还不快谢谢!"

  李慧泉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这是劳教大队的礼仪,对管教gān部、视察的上级、各种各祥的参观者,只要人家跟你说话,或者不想跟你说话只是用目光注视着你,按照规定都得深深地鞠躬致意。他不由自主地弥了一躬。大胖子却没有什么表示,像注视某种物品一徉随便地瘫了他一眼。慧泉觉得自己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没人要的破衣服。他感到无地自容。

  "就是他?"胖科长间罗大妈。

  "这孩子老实,我跟您不是说过么,您看……连客套都不会,脸还红呢!"

  胖科长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好像让人挠了胳肢窝。他的目光不仅随便,而且有施舍的味道,居高临下地在慧泉脸上归来归。

  "好些个退休、待业的人都申请执照,他们得不着你得着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工作。"

  "就为这个?"胖子轻蔑地撇撇嘴。

  "我没父母。"

  "政府关心你,你心里一定要明白。做买卖别搞邪的歪的,别见钱眼开gān糊涂事……你有错误,改了就好,再犯老毛病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我一定听政府的话。"慧泉又冒出一句劳教大队的口头语,身体已经解教,但思想和感觉仍在接受某种qiáng制。他对自己的低三下四不满意,但他看出别人对他这种态度倒很欣赏,连罗大妈也在点头赞许。走到哪儿都有教训他的人,谁都想指着他鼻子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和不应该怎么做,谁都想让他处处表现出低人一筹,好让他们为自己的高大gān净而快活。他qiáng劳过,他们没有。慧泉觉得一切警告、训诫、注意事项等等都跟别人没有关系,"小便请撒入池内"、"请勿随地吐极"、"闲人免进"、"……罚款五元",所有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有个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总跟他过不去,总在暗示他跟别人的区别,总在设法让他变得灰溜溜的。他不想屈服却无力反抗。只要别人不用警觉的、不放心的眼光跟踪他,装孙子就装孙子,几年来他一向就是灰溜溜的么。

  回家的路上,李慧泉脸色yīn沉。罗大妈毫无察觉。她走路的样子像个得胜的将军,慧泉跟在她后面则像个缴械投降的俘虏。他垂头丧气。

  "下礼拜就chūn节了,上我们家过吧?"

  "不麻烦您了,我挺好的……"

  "总算有了一份差事,我对得起老姐姐了,你妈要活到令天准得合不上嘴……儿子做买卖了,出息了……慧泉可不是从前的慧泉了!孩子,你可得给你妈争口气。"

  "哎。"

  "自己过节可以,上街喝酒我可不答应!"

  "您放心。"

  "早点儿买过节的东西,鱼呀jī呀什么的,搁不坏:不会做到前院来叫我,说什么我也得让你过个好节。过了节踏踏实实gān正经事,gān出样儿来大妈好给你介绍个对象,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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