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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作品精选_迟子建【17篇完结】(3)

  “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熟悉这条江我就跟熟悉女人一样。”开花袄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

  “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守江了。”

  开花袄说得够庄严的。我不知道他这一辈子守过多少次江了,但我想他每次的守江历史一定是辉煌的。

  我走上江岸,把皮袄裹紧,站在黑沉沉的柳毛丛中。此时的漠那小镇,在风雪中静静地沉睡了。镇子中听不见狗吠,所有的房屋都融在蒙蒙的夜色中,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而这条冰封的大江,却渔火点点,人影绰绰,全然一幅原始村落的平和的生活图画。

  旗旗大婶起了三片网,都空,她忽然怀疑起那一堆鱼骨来。旗旗终究还是孩子,现在早就跟旗旗大婶说个不休了。旗旗大婶让她回家睡觉,她说什么也不肯。她说她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得着像我这块这么漂亮的鱼骨。

  后半夜是最难捱的时光。寒冷、饥饿、疲乏同时袭来。我觉得双腿已经冻得麻木不堪,真想带着旗旗回镇子了。夜空中的繁星好像高我们这般的近,又那般的远。

  开花袄喝了一瓶白酒,坐在江上对着火盆唱起沙哑的歌子。歌词大意是讲一个女人思夫的qíng绪。那歌子虽然很低沉,但却饱含着一种深沉的韵味。旗旗便又跟我说:

  “开花袄爷爷不光爱睡女人,还爱唱歌子呀?”

  我笑笑,不知该如何对旗旗讲。后来旗旗大婶对她说:

  “是人就爱唱歌子。”

  “那你为什么不爱唱呢?”

  旗旗大婶不出声了。我见她的眼睛湿润了。她使袄袖子抹了一下眼角,然后深qíng地唱起一支歌来:

  在冰封的河流上,

  跑着我心爱的雪橇。

  雪橇上有我的粮食

  和取暖的gān糙,

  还有一个

  美丽的姑娘,夕阳下

  抱着我的小娃娃。

  旗旗大婶唱完就哭了,哭完又笑了,笑过之后就找开花袄要酒喝去了。我和旗旗抱在一块,痴迷地望着朦胧的漠那小镇和远方的大山。

  如果让我说出对生命的认识的话,那么我会说漠那小镇是个有生命的地方。

  凌晨四点多钟,旗旗大婶已经起了十二片网了。冰面上扔着几条杂鱼。这些杂鱼初出江水时还活着,可只要过了几分钟,就黯然死去,冻成一个硬条。

  天有些灰蒙蒙了,灿烂的群星也显得不那么灿烂。江面上泼墨似的摊着一堆堆火盆燃尽的残渣,而寒气把每个人的脸都弄得又红又粗的,像是松树皮。

  旗旗大婶守了一夜,虽然哈欠连天,但jīng神却很饱满。她说这几斤杂鱼可以美美地吃它一顿了。于是她又讲起这条江的过去。她说每次渔汛到时,捕上来的鱼摆满了江面,家家都要套上狗爬犁才能把鱼装回去。旗旗便冻得嘶嘶哈哈地从牙fèng中挤着话问:

  “那时怎么不生我呢?”

  “那时就是生不下来嘛。”旗旗大婶把旗旗抱在怀中,摩挲着她的脸蛋,问:“旗旗以后还来守江么?”

  “还来。”

  “守江好吗?”

  “守江真有意思。”旗旗哭了,“就是逮不着一条大鱼,我没有好看的鱼骨——我的脚都冻得不敢站了。”

  “旗旗,你的脚怎么了?”

  “我的脚是冻坏了。我开始是冷,我就跺脚,后来脚就暖和点了,我又坐在江上。再过一会,我的脚就扎针一样的疼,疼过就不疼了,也不觉冷了。”

  “哎哟,那一准是冻坏了。旗旗,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看你在起网,我怕你让我回去。”

  “那你冻坏了脚,怎么不该回去?”我cha言道。

  “我第一次守江,连一夜都守不了,那多丢人哪。开花袄爷爷都八十岁了,还站着哪。”

  旗旗的哭声更响了。

  旗旗大婶和我赶紧为旗旗扒下棉靴,然后用雪给旗旗搓脚。旗旗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一手搭在我的肩头,一手搭在旗旗大婶的肩头,说:

  “等天亮了再让我回镇子,我就可以说是守了一夜了。”

  江面上残灭的渔火忽明忽灭。而远方大山的轮廓却渐渐澄澈起来。八点左右,在东边天出现一团毛茸茸的太阳,被寒气包裹着的像堆羽毛的太阳。漠那小镇的上空升起了一缕缕迷茫的炊烟。

  这时,镇长成山突然出现在江面上。他像巡逻兵似的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然后把江面上所有捕鱼的人召集在一起,庄重地宣布了一桩秘密。

  那堆鱼骨是他故意摆在那的。因为他们接到了一个任务:要把这山林中的一头大黑熊活活捉住。他们已经多年不做这样的事了,他担心他们胜任不了猎熊的工作。所以,就试探着摆出鱼骨,看他们是否还像几十年前一样的敏感而有耐力。

  跟着,他点了猎熊人员名单。旗旗大婶是第一位,开花袄也在其列。

  江面上的网都起了出来。漠那小镇的人们无言地走回被朝霞映照的镇子里……

  冬天总是寒冷,漠那小镇又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旗旗大婶他们准备了三天,决定在第四天早晨出发去猎熊了。

  旗旗的脚冻坏了,伤口正在溃烂,夜里常常痒得睡不着觉。旗旗大婶让我从旅店搬出来住在她家里,好照顾一下旗旗,等着她猎熊回来。

  旗旗大婶要出发的前一晚,是个灰蒙蒙的时刻,我正要到园子中解手。忽然发现一个男人瞪着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我急忙喊来旗旗大婶。旗旗大婶口中还塞着饭,她见了那男人,竟吓得魂不附体了:

  “你是鬼吧?啊?你成鬼了吧?”

  “我不是鬼,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又和一个女人过日子了,我才知道,生不出孩子不是你的错。”

  那男人蹲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很低。他的鬓角还冒出一股股的汗气。我知道,这是旗旗大婶走了十多年的男人回来了。

  “你这不要脸的,你还回来?!”旗旗大婶骂着,cao起一根烨木杆,就像打一条死狗似的狠狠地打了他一下,那男人没动,但是泪水却出来了。我见他的脸苍老褶皱得像晒gān了的蘑菇。

  那男人说着“我错了,我该杀”,然后就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旗旗大婶愣了一下,跟着又拼命地追上他,哭着说:

  “你要是再想回这个家的话,你就去给我们旗旗弄一个漂亮的鱼骨吧,要透明的鱼骨!”

  那男人像块石头一样沉默着。突然,他痉挛地扩张开双臂,紧紧地把旗旗大婶抱进怀里。而旗旗大婶则像一只刚被关进笼子中的老虎一样,不停地抓那男人的胸,不停地哭,不停地喊。

  顷刻,男人慢慢地轻轻地放开旗旗大婶,向落日的地方去了。他的弯曲的腿在雪地上面支成一个圆拱形,极北的傍晚的寒气在往来穿梭,他就好像跨着一个灰蒙蒙的太阳在行走。

  旗旗大婶站在绵延无尽的雪地上,揉着红肿的眼睛,冲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高声地告诉他:

  “你不要去江里捕鱼,江里的鱼都跑到河里去了!成山镇长有个漂亮的鱼骨就是从河里弄来的!你去河里吧!弄到了鱼骨你就回来!”

  第二天早晨,旗旗大婶他们带着粮食和gān糙,坐着雪橇去猎熊了。

  大约是每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吧,一种被当地人称为“泪鱼”的鱼就从逝川上游哭着下来了。

  此时的渔民还没有从渔汛带给他们的疲乏和兴奋中解脱出来,但只要感觉到入冬的第一场雪要来了,他们就是再累也要准备捕鱼工具,因为无论如何,他们也要打上几条泪鱼,才算对得起老婆孩子和一年的收获。

  泪鱼是逝州独有的一种鱼。身体呈扁圆形,红色的鳍,蓝色的鳞片。每年只在第一场雪降临之后才出现,它们到来时整条逝川便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这种鱼被捕上来时双眼总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泪珠,暗红的尾轻轻摆动,蓝幽幽的鳞片泛出马兰花色的光泽,柔软的鳃风箱一样呼嗒呼嗒地翕动。渔妇们这时候就赶紧把丈夫捕到的泪鱼放到硕大的木盆中,安慰它们,一遍遍祈祷般地说着:“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从逝川被打捞上来的泪鱼果然就不哭了,它们在岸上的木盆中游来游去,仿佛得到了意外的温暖,心安理得了。

  如果不想听逝川在初冬时节的悲凉之声,那么只有打捞泪鱼了。

  泪鱼一般都在初雪的傍晚从上游下来,所以渔民们早早就在岸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那篝火大多是橘huáng色的,远远看去像是一只只金碗在闪闪发光。这一带的渔妇大都有着高高的眉骨,厚厚的单眼皮,肥肥的嘴唇。她们走路时发出咚咚的响声,有极qiáng的生育能力,而且食量惊人。渔妇们喜欢包着藏青色或银灰色的头巾,无论长幼,都一律梳着发髻。她们在逝川岸边的形象宛如一株株粗壮的黑桦树。

  逝川的源头在哪里渔民们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从极北的地方来。它的河道并不宽阔,水平如镜,即使盛夏的bào雨时节也不呈现波涛汹涌的气象,只不过袅袅的水雾不绝如缕地从河面向两岸的林带蔓延,想必逝川的水应该是极深的吧。

  当晚秋的风在林间放肆地撕扯失去水分的树叶时,敏感的老渔妇吉喜就把捕捞泪鱼的工具准备好了。吉喜七十八岁了,gān瘦而驼背,喜欢吃风gān的浆果和蘑菇,常常自言自语。如果你乘着小船从逝川的上游经过这个叫阿甲的小渔村,想喝一碗喷香的茶,就请到吉喜家去吧。她还常年备着男人喜欢抽的烟叶,几杆铜质的烟锅齐刷刷地横躺在柜上,你只需享用就是了。

  要认识吉喜并不困难。在阿甲,你走在充满新鲜鱼腥气的土路上,突然看见一个丰腴挺拔有着高高鼻梁和鲜艳嘴唇的姑娘,她就是吉喜,年轻时的吉喜,时光倒流五十年的吉喜。她发髻高绾,明眸皓齿,夏天总是穿着曳地的灰布长裙,吃起生鱼来是那么惹人喜爱。那时的渔民若是有害胃病而茶饭不思的,就要想着看看吉喜吃生鱼时的表qíng。吉喜光锐的牙齿嚼着雪亮的鳞片和嫩白的鱼ròu,发出奇妙的音乐声,害病的渔民就有了吃东西的yù望。而现在你若想相逢吉喜,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阿甲渔村,你看哪一个驼背的老渔妇在突然抬头的一瞬眼睛里迸she出雪亮的鱼鳞般的光芒,那个人便是吉喜,老吉喜。

  雪是从凌晨五时悄然来临的。吉喜接连做了几个噩梦,暗自说了不少上帝的坏话。正骂着,她听见窗棂发出刮鱼鳞一样的嚓嚓的响声。不用说,雪花来了,泪鱼也就要从逝川经过了。吉喜觉得冷,加上一阵拼命的咳嗽,她的党全被惊醒了。她穿衣下炕,将火炉引着,用铁质托架烤上两个土豆,然后就点起油灯,检查捕泪鱼的网是否还有漏dòng。她将网的一端拴在火墙的钉子上,另一侧固定在门把手上,从门到火墙就有一幅十几米长的鱼网像疏朗的雾气一样飘浮着。银白的网丝在油灯勃然跳花的时候呈现出琥珀色,吉喜就仿佛闻到了树脂的香气。网是吉喜亲手织成的,网眼还是那么匀称,虽然她使用木梭时手指不那么灵活了。在阿甲,大概没有人家没有使过吉喜织的网。她年轻的时候,年轻力壮的渔民们从逝川进城回来总是带回一团团雪白的丝线,让她织各种型号的网,当然也给她带一些头巾、首饰、纽扣之类的饰物。吉喜那时很乐意让男人们看她织网。她在火爆的太阳下织,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织,有时织着织着就睡在鱼网旁了,网雪亮地环绕着她,犹如网着一条美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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