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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作品精选_迟子建【17篇完结】(35)

  “大马哈变成蛋了!蛋能抱jī了!jī能下大马哈了!”

  楠楠他们就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吆喝:

  “魏疯子,大傻瓜,坐在糙堆钓小鱼,钓不着小鱼碰了蛋,拿回家去煮煮吃!”

  他们飞也似的跑,直跑到他的前面,转过身来,倒着走,七嘴八舌地对他说:

  “你怎么不去呼玛河钓鱼呢?”

  “塔头甸子再往前走就是呼玛河。”

  “那里面才有大马哈鱼。”

  魏疯子停下了,愣了半晌,忽然哭了起来:

  “呼玛河不和我好了!呼玛河不和我好了!”喊罢,就抱头狂奔起来。一直回到家中,又拎出两只老鼠,把它们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在院子里大嚷大叫。

  从那以后,小镇的人们都像惧怕魔鬼似的躲避他。都说他不但疯,而且让鬼迷住了,虽然说谁也没见过鬼。

  楠楠奇怪的是魏疯子为什么总捏老鼠。他屋子里的老鼠为什么那么多呢?他现在怎么不钓大马哈鱼去了呢?是冬天的缘故吗?他怎么不常闹了呢?

  星星仍然鼓着腮帮在唱。可楠楠一点也没听进去。映衬星星的还是那蓝黑蓝黑的天幕。

  她又想起了怀德叔的话。怀德叔是和魏疯子在一个车辆段工作的。去年他来小镇上买秋菜,说魏疯子在出事的那天早晨,曾对他讲,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老鼠围着他的身边转,恐怕要遭灾呢。可不是,那天真的出了事!

  楠楠想,可能出事的时候魏疯子一下子就想到老鼠了吧?他现在可能还唯一朦胧地记着那件事。他总捏老鼠,一定是因为老鼠给他带来了灾难;他家鼠多,一定是他发狠把它们都养起来,然后再亲手把它们消灭掉。是这样吗?

  她想得不耐烦了,就转过身,睡了。

  大固其固的夜,多沉静。风儿不chuī,树儿不动,鸟儿不鸣。塞满了雪的大山静穆地立在那里,立在这广漠的苍穹之下。

  又是这样的一天过去了。

  星期日终于到了。

  一大早,媪高娘就请来了杀猪的。十点左右,小屋里就到处都洋溢着煮ròu的香气了。她今天像给儿子娶亲一样的高兴,请来了一茬又一茬人,又感激非常地把他们送出去。她觉得孩子们得救了,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疯子也该好了,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鬼气消散了,小镇复活了!

  是的,太值得了。一头猪,换来了这么大的收获,使得人们都高兴起来,让人觉得多舒心啊!

  当她送走了最后一批食ròu者后,她忍不住哭了。

  收拾了碗碟杯盏之后,天也就要黑了。冬天的夜总是老早就厚着脸皮挨过来,才四点钟,那天就灰蒙蒙的了。火一样的晚霞,渐渐地消散了。

  夜来临了。媪高娘极有兴致地泡上豆子,又把豆腐包洗好。晾上,之后,用抹布抽打着结在墙上的那层细密的水珠。

  楠楠正在做功课。她要赶在演电视之前把它做完。她闷着头,一声不吭地用铅笔写啊,画啊。

  媪高娘做完了活,抽出扑克,又摆了起来。

  “黑桃四,嗯,有坏事,再抽一张,是钩?!小人!小人要坏事,是不是……”

  她心里怦怦直跳,她马上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她跳下炕,哆嗦着手取来香,从柜上拿起火柴,风急风火地向外走,匆忙中,竟踢翻了脸盆。

  “奶奶,你gān啥去?”

  “到院子里,别出声。一会就回来。”

  她推开门,出去了。楠楠觉得奇怪,就追到门口,拉开一条门fèng:

  媪高娘在与魏疯子的院子相隔的拌子垛前停下了。她把香cha在雪地上,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它燃着,然后跪下,嘴里叨咕着什么。寒冷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

  看着,看着,楠楠禁不住要笑出声来。她刚要吓唬奶奶一下,猛然望见柴禾垛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马上认出那是魏疯子。她张开嘴,想告诉奶奶,可就在这时,魏疯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要取豆腐了!”

  接着,一块圆滚滚的木头就被他推了下来,正砸在媪高娘的头部,她什么也没能喊出来,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了。

  她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而就在她死前的一刹那间,她还在内心里深深地祈求着,不要把这灾祸带给孩子、带给小镇,让她一个人顶了吧!

  楠楠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星光下,人们把媪高娘的尸体用糙席裹上,停放在院子中。

  一个阳光分外充足的早晨,带着铃铛的马车把她运到大山脚下,她躺在那里沉睡了。

  楠楠想起了,那天光顾杀猪吃ròu,没有做豆腐。魏疯子是没吃到豆腐,想要跳过来取啊。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奶奶为什么要请所有的人来吃ròu,又为什么蹲在那里烧香。

  就在媪高娘出殡后第三天,魏疯子突然失踪了。

  还是楠楠把他找到的。他冻死在塔头甸子里。他的四周是塔墩上枯huáng的败糙和塔墩间丰莹的白雪。远远望去,那一个个塔墩宛若一朵朵盛开的huángjú花,而魏疯子,也好像是卧在jú花丛中一样。

  楠楠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小镇了。她和爸爸一起清点奶奶的遗物。他们惊奇地发现,在一个塞满了破棉絮的纸箱中,有两摞扎得紧紧的钱,足足两千元!

  两gān元,楠楠看呆了!她是留给谁的呢?

  同时,人们也在魏疯子的屋子里,发现了另外的纸箱,纸箱里有一窝小鼠。几个鼠dòng前,都放有食物。看来,他是让它死而又要它永远存在,以便每时每刻都能发泄他那永远的一梦之“灾”吧?

  楠楠没忘了向学校告别,也没忘了向校长告别。奇怪的是,老校长送给楠楠的纪念物是一个故事,而且所讲的这个故事又与媪高娘所讲的一样,都是讲大固其固的,也都讲了大马哈鱼。不过,老校长却否定了媪高娘所讲的大马哈鱼是长在呼玛河的说法,他告诉楠楠:

  大马哈鱼辗转于三个水域之中。每年秋末,成熟的大马哈鱼从鄂霍次克海成群结队地涌出,冲向黑龙江巨龙般的躯体里,然后转而奔向喧嚣的呼玛河产卵,卵在第二年chūn变成小鱼,从呼玛河进入黑龙江,再进入鄂霍次克海。

  楠楠终于明白了,鄂伦chūn人为什么把这片土地命名为大固其固。

  她要求老校长,把那“墙”拆了吧,让他家的孩子也上小娜家去看电视。电视上有许多这里不曾发生过的新鲜事,让她们去看吧。刘合适不会再诬告你了,不会了。他不是亲口对她说,买电视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吗?

  他第一次“吃了亏”,可他也第一次让人感觉到他“合适”了。

  又是一个冬天中的一天。又是日落的时刻了。西边天又烧起了一片红红火火的晚霞。

  楠楠跟在推着自行车的爸爸身后,慢慢地踱出深雪巷。

  自行车在雪地上飞速滑行起来。她把着车把,一直紧紧地把着,眼睛惊喜地盯着冲出葫芦口后那宽阔的糙甸和一座一座的山峦。最后,她把视线移到那块变得越来越大的方巾形状的彩霞上,她觉得自己溶化在里面了。她觉得奶奶、魏疯子,以及小镇以前所有死去的人,都是那早已死在滩头的鱼,它们的鳞片部被河石磨掉了,可还是难免一死。而它们不屈不挠产下的卵,却在第二年chūn变成小鱼,游出了狭窄的呼玛河,进入黑龙江,投入鄂霍次克海宽阔的怀抱中去孕育成熟了。

  她真的相信自己是这样一条小鱼。

  她不想再回头去看小镇。她知道,它现在已经伴着夜色沉睡了。老人们总是贪睡的,而葫芦口似的地方又憋闷,它更要沉睡了。

  不过,她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因为她想到了小娜,想到了老校长家的女儿。她们不喜欢伴着它一起再沉睡下去,因为她们喜欢唱,喜欢跳,她们身上是那么富有朝气和活力,而且她们更有索取新奇事物时那永远也不会感到满足的目光!

  那么,她们也一定会像自己一样,变成一条小鱼,一条游出呼玛河,到鄂霍次克海中成熟后再游回来的小鱼。

  对这点,她坚信不疑。

  她的前面是更开阔的土地和无尽的大山。她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望着那鼓着腮帮子不停地歌唱的星星。她第一次听懂了她们的歌声,听懂了这首古老、深沉、隽永的歌。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一般来说,女人的手都比男人的要小巧、纤细、绵软和细腻。不是常常有人用“纤纤素手”、“十指尖尖如细笋”来形容女人的手吗?

  旧时代女人的手真正是派上了用场。纺织、fèng补、浆洗、扯着细长的麻绳纳鞋底、擦锅抹灶、给公婆端尿盆、为外出打工的男人打点行装、洗尿布等等,真是不一而足。当然也有耽于刺绣、抚琴而歌、拈扇捕蝶的小姐的手,但那不是大多数女人的手的命运,所以也就略去不计了。

  女人的手虽然备受辛劳,但很奇怪它们总是保持着女xing的手应有的本色,灵巧而充满光泽。看许多古代的仕女图,画得最美的不是眼睛和嘴,而是那一双双安然垂在胸前的手。它们光滑美丽,像玉一般荧荧泛光。几百年过后,再看那画中的女人,只感觉那手充满灵xing地又要动起来,仿佛又要去挑油灯的灯花,又要撩开竹帘看一眼她屋里的男人,又要到河边去窸窸窣窣淘米一样。

  女人的手是经久不衰的。

  现在的女人不必那么辛苦了。但是她们照例要下厨房,要照顾小孩子。她们仍然要洗衣、淘米、切菜、站在煤气灶前将葱花撒到沸油中爆响。若是她们有好心qíng,她们还要编织毛衣、裁剪、布置居室等等。她们用手使屋子一尘不染,连窗台上莳弄的花卉的叶片也纤尘不染,家里的空气真正是透明的。女人在忙碌这些的时候就丢掉了一些时光,她们的额头和眼角会悄悄起了皱纹,发丝的光泽不似往昔,但她们的手却仍然有别于男人,即使粗糙也是一种秀气的粗糙。

  于是我便想,女人的手为什么不容易老呢?我想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是由于它们经常接触蔬菜水果、花卉植物和水的缘故。女人们在切菜的时候,柿子那猩红的汁液流了出来、芹菜的浓绿的汁液也流了出来、huáng瓜的清香汁液横溢而出、土豆rǔ色的汁液也在刀起刀落之间漫出。它们无一例外地流到了女人的手上,以丰富的营养滋养着它们,使它们新鲜明丽。女人的手在莳弄花卉和长绿植物时必然也要沾染它们的香气和灵气,这种气韵是男人所不能获得的。女人大都爱水,米浆、洗衣水的每一次浸泡都使得手获得一次极好的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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