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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散文随笔_铁凝【完结】(7)



现在媳妇脸上也爬满了皱褶,婆婆的脸简直变成了一张皱纹捏成的脸。她不能再盘腿了,?在被窝里,露着青huáng的肩胛骨。炕席上一只旧碗还在,边沿只多了几个小豁口,婆媳的嘴又把它们摩挲得显出光滑。但媳妇告诉我,现时盛在碗里的已不再是灰的豆粥,而是拿麦子换来的面条。村里有电磨,也有轧面机。媳妇还懂得用“八五粉”、“七二粉”这些名词来解释这面的成色,说,现在每逢来客人都要用上好的“六○粉”招待。她们真的招待我吃了“六○粉”面条。“六○粉”,这当在富qiáng粉以上吧。

我吃着“六○”,还是记着那个河里没规矩的故事。我对婆婆说——差不多是凑近她的耳朵喊:“您是说过河里没规矩这句话吧?”

婆婆一下就听懂了,用被头把luǒ着的肩胛骨盖盖,把脸转向我说:“那是我们年幼那工夫。”

“您也下过河?”我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没有?”她说:“看见那个匣子了吗?”

婆婆的头在枕头上活动了一下,示意我去注意一只摆在迎门桌上的梳妆匣子。这是个一部线装书大小的木匣子,当年,外面显然涂过红漆,现在被灶膛的烟熏得漆黑,只有两朵牡丹花,边缘还清晰可鉴。二十年前那花本还透着粉色。我知道这是婆婆出嫁时的嫁妆,我把这匣子抱到婆婆眼前,说:“上次我来,就见过它。”

婆婆说:“那时候我十六。是我爹从龙门集上挑的,龙门逢五排十大集。”

“您是说十六岁过的门?”我问。

“可不,过门后就和姐妹下河。我娘家在山那边……没河。那阵子……谁没打年幼时过过?打,闹,疯着哪!”

婆婆说着,拿眼盯住漆黑的房梁,房梁上有个挂篮子的木钩,和房梁一样黑。我记着那钩子上有时有篮子,有时没篮子。现在钩子空着,倒显得婆婆的回忆更加真切、悠远。莫不是她只相信把一个年轻的自己留在了河里?莫不是她只相信留在河里的那个自己才是自己?年幼,疯着……如今这个luǒ露着肩胛骨的老女人,有哪点能与河里的女人相比?

婆婆闭起双眼不再和我说话,我只和媳妇作了告别。临出门,我没忘记把婆婆的梳妆匣放回原处,并告诉媳妇只要我进山,一定来看她们。

走出她们的家,我深作着自己的呼吸,觉得身上流动的净是自己的血液。我为着婆婆终于给我证实了河里的事而庆幸其实婆婆为我证实的并非只那句老话,她使我明白了为什么面对一河石头,人非要肃然起敬不可;为什么面对一河石头,人会感到自己的龌龊。因为那里留住的是女人的青chūn,是女人那“疯”。有了这河里的自己,她们就不再惧怕暮年这个蜷曲着的自己,luǒ露着肩胛骨的自己。因为她们在河里“疯”过也值了。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知道这里正盛传着一个新名词:旅游。城市的女人和男人都为着旅游而来到这里。他们打着太阳伞,穿着“耐克”,面对这无尽的山,多弯的河,唱着“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也有发现这一河石头的有时你站在山之巅遥望这河,石头上尽是红的衣绿的伞。也有女人在河里“疯”,但那是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人实在无法面对这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肃然起敬。有人喝完可乐把易拉罐狠命向远处投,石头上泛着尖厉的回响。

初夏的一天,受日本友人邀请,去他家作客,并欣赏他的夫人为我表演茶道。

这位友人名叫池泽实芳,是国内一所大学的外籍教师。我说的他家,实际是他们夫妇在中国的临时寓所——大学里的专家楼。

因为不在自己的本土,茶道不免因陋就简,宾主都跪坐在一领糙席上。一只电炉代替着茶道的炉具,其他器皿也属七拼八凑。但池泽夫人的表演却是虔诚的,所有程序都一丝不苟。听池泽先生介绍,他的夫人在日本曾专门研习过茶道,对此有着独到的心得。加上她那高髻和盛装,平和宁静的姿容,顿时将我带进一个异邦独有的意境之中。那是一种祛除了杂念的瞬间专注吧,在这专注里顿悟越发嘈杂的人类气息中那稀少的质朴和空灵。我学着主人的姿态跪坐在糙席上,细品杯中碧绿的香茗,想起曾经读过一篇比较中国茶文化与日本茶道的文字。那文章说,日本的茶道与中国的饮茶方式相比,更多了些拘谨和抑制,比如客人应随时牢记着礼貌,要不断称赞“好茶!好茶!”因此而少了茶与人之间那真正潇洒、自由的融合。不似中国,从文人士大夫的伴茶清谈,到平头百姓大碗茶的畅饮,可抒怀,亦可恣肆。显然,这篇文字对日本的茶道是多了些挑剔的。

或许我因受了这文字的影响,跪坐得久了便也觉出些疲沓。是眼前一簇狗尾巴糙又活泼了我的思绪,它被女主人cha在一只青花瓷笔筒里。

我猜想,这狗尾巴糙或许是鲜花的替代物,茶道大约是少不了鲜花的。但我又深知在我们这座城市寻找鲜花的艰难。问过女主人,她说是的,是她发现了校园里这些疯长的糙,这些糙便登上了大雅之堂。

一簇狗尾巴糙为茶道增添了几分清新的野趣,我的心思便不再拘泥于我跪坐的姿态和茶道的表演了,糙把我引向了广阔的冀中平原……

要是你不曾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过,你怎么能看见大道边、垄沟旁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糙呢?

要是你曾经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过,谁能保证你就会看见大道边、垄沟旁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糙呢?

狗尾巴糙,jīng纤细、坚挺,叶修长,它们散漫无序地长在夏秋两季,毛茸茸的圆柱形花序活像狗尾。那时太阳那么亮,垄沟里的水那么清,狗尾巴糙在阳光下快乐地与浇地的女孩子嬉戏——摇起花穗扫她们的小腿。那些女孩子不理会糙的骚扰,因为她们正揪下这糙穗,编结成兔子和小狗,兔子和小狗都摇晃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也有掐掉糙穗单拿糙jīng编戒指的,那扁细的戒指戴在手上虽不明显,但心儿开始闪烁了。

初长成的少女不再理会这狗尾巴糙,她们也编戒指,拿麦秆,麦收过后,遍地都是这耀眼的麦秆,麦秆的正道是被当地人用来编糙帽辫的。常说“一顶糙帽三丈三”,说的即是fèng制一顶糙帽所需糙帽辫的长度。

那时的乡村,各式的会议真多。姑娘们总是这些会议热烈的响应者,或许只有会议才是她们自由jiāo际的好去处。那机会,村里的男青年自然也不愿错过,姑娘们刻意打扮过自己,膈肢窝里夹着一束束金huáng的麦秆。但她们大都不是匆匆赶制糙帽辫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们编制的便是这糙戒指,麦秆在手上跳跃,手下花样翻新:棱形花结的,畚字花结的,扭结而成的“雕”花……编完,套上手指,把手伸出来,或互相夸奖,或互相贬低。这伸出去的手,这夸奖,这贬低,也许只为着对不远处那些男青年的提醒。于是无缘无故的笑声响起来,引出主持会议者的大声喝斥。但笑声总会再起的,因为姑娘们手上总有翻新的花样,不远处总有蹲着站着的男青年。

那麦秆编就的戒指,便是少女身上惟一的饰物了。但那一双双不拾闲的粗手,却因了这糙戒指,变得秀气而有灵xing,释放出女xing的温馨

戴戒指,每个民族自有其详尽、细致的规则吧。但千变万化,总离不开与婚姻的关联。惟有这糙戒指,任凭少女们随心所yù地佩戴。无人在乎那戴法犯了哪一条禁忌,比如闺中女子把戒指戴成了已婚状,已婚的将戒指戴成了求婚状什么的,这里是个戒指的自由王国。会散了,你还会看见一个个糙圈儿在huáng土地上跳跃——一根糙呗。

少女们更大了,大到了出嫁的岁数。只待这时,她们才丢下这麦秆、这糙帽辫儿、这戒指,收拾起心思,想着如何同送彩礼的男方“嚼清”——讨价还价。冀中的日子并不丰腴,那看来缺少风度的“嚼清”就显得格外重要。她们会为彩礼中缺少两斤毛线而在炕上打滚儿,倘若此时不要下那毛线,婚后当男人cao持起一家的日子,还会有买线的闲钱么?她们会为彩礼中短了一双皮鞋而嚎啕,倘若此时不要下那鞋,当婚后她们自己做了母亲,还会生出为自己买鞋的打算么?于是她们就在声声“嚼清”中变作了新娘,于是那新娘很快就敢于赤luǒ着上身站在街口喊男人吃饭了。她们露出那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臂膀,也露出那从未晒过太阳的雪白的胸脯。

那糙戒指便在她们手上永远地消失了,她们的手中已有新的活计,比如婴儿的兜肚,比如男人的大鞋底子……

她们的男人,随了社会的变革,或许会生出变革自己生活的热望;他们当中,靠了智慧和力气终有所获者也越来越多。日子渐渐地好起来,他们不再是当初那连毛线和皮鞋都险些拿不出手的新郎官,他们甚至有能力给乡间的妻子买一枚金的戒指。他们听首饰店的营业员讲着18K、24K什么的,于是乡间的妻子们也懂得了18K、24K什么的。只有她们那突然就长成了的女儿们,仍旧不厌其烦地重复母亲从前的游戏。夏日来临,在垄沟旁,在树荫里,在麦场上,她们依然用麦秆、用狗尾巴糙编戒指:棱形花结的,畚字花结的,还有那扭结而成的“雕”花。她们依然愿意当着男人的面伸出一只戴着糙戒指的手。

却原来,糙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实在代替不了糙。jīng密天平可以称出一只真金戒指的分量,哪里又有能够称出糙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

却原来,延续着女孩子丝丝真心的并不是huáng金,而是糙。

在池泽夫人的茶道中,我越发觉出眼前这束狗尾巴糙的可贵了。难道它不可以替代茶道中的鲜花么?它替代着鲜花,你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更神圣,因为这世上实在没有一种东西来替代糙了。

一定是全世界的女人都看重了糙吧,糙才不可被替代了。

有一部新电影名叫《村路带我回家》,编剧是我,由王好为女士导演,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

一九八八年将尽的时候,这部影片在各地陆续上映了。保定上映得最早,也许因为影片从选景到完成几乎都在保定。电影里的山是保定西部的山;电影里的城是保定城;连影片中那位“偷听敌台者”jiāo待“罪行”时也用了保定话——尽管他学得更似唐山腔。

一位在电影院工作的朋友兴高采烈跑到我家,说要请我看我的电影,他们那里是上映这片子的第一家,尽管是个二轮影院。我很感谢朋友的热心,兴高采烈地去了。我坐在那里看,看见我写过的那些人在动作,在说话,脑子却总拐到别处去。想到谁请谁看这电影更得体。好像本该我请他,请为这电影支付了热qíng和诚意的许多保定朋友看。或者原本不该我请,请者实在应该是这电影的摄制组,用电影厂的俗话来讲便是答谢。

一部新影片公映前,总该有一次答谢之举吧。摄制组不是没有这种来保定答谢的愿望,前不久导演还来电话提及此事。再说答谢对于一个摄制单位来讲本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两个人带一部拷贝借个场地一放映,便皆大欢喜了。被答谢者获得的是一种优先感、新鲜感和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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