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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秸垛_铁凝【完结】(2)

   《麦秸垛》作者:铁凝

  第一章

  太阳很白,白得发黑。天空艳蓝,麦子huáng了,原野骚动了。

  一片片脊背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男人女人们的腰朝麦田深深弯下去,太阳味儿麦子味儿从麦垅里融融地升上来。镰刀嚓嚓地响着,麦子在身后倒下去。

  队长派了杨青跟在大芝娘后头拾麦豄儿捆麦个儿。大芝娘边割麦子边打豄儿,麦豄儿打得又快又结实,一会儿就把杨青丢下好远。

  杨青咬牙追赶着大芝娘,眼前总有数不清的麦豄儿横在垅上。一副麦豄儿捆一个麦个子,麦个子捆绑好,一排排躺在luǒ露出泥土的秃地上,好似一个个结实的大婴孩儿。

  杨青先是弯腰捆,后来跪着捆,后来向前爬着捆。手上勒出了血泡,麦茬扦破了脚腕,麦芒在脸上扫来扫去,给脸留下一缕缕红印,细如丝线,被汗蜇得生疼。

  大芝娘在前头嘎嘎地笑,她那黑裤子包住的屁股撅得挺高。前头一片欢乐。

  四周没有人了,人们早涌到前边欢乐里去。杨青守着捆不尽的麦个儿想哭。

  要是四年以前,杨青就会在心里默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身上生出力气,或许真能冲上去。那时候她故意不戴糙帽,让太阳把脸晒黑。那时候她故意叫手上多打血泡——有一次最多是十二个,她把它们展览给人看。大嫂们捏住她的手,心疼得直"啧啧"。杨青不觉疼,心直跳。那时候过麦收,她怕自己比不过社员,有一回半夜就一个人摸到地里先割起来,天亮才发现那是邻队的地块儿。

  那时候就是那时候。现在她好像敌不过这些麦子,这块地。

  日子挨着日子,是这样的一模一样,每一个麦收却老是叫端村人兴奋。人们累得臭死,可是人们笑。汗水把皱了许久的脸面冲得舒展开来。

  太阳更白了,黑得人睁不开眼。队长在更远的地方向后头喊话,话音穿过麦垅扑散开去:"后头的,别絍懈着!地头上有炸子、绿豆饭汤候着你哩,管够!管饱!"

  年年都一模一样。年年麦收最忙的几天,各队都要请社员在地头吃炸子。四年前,杨青cha队的头一年麦收就赶上吃子。那时社员们在地头围严了子笸箩和绿豆饭汤大桶,杨青就躲到一边儿去。队长喊她,她说不饿;大芝娘把子塞到她手里,她说钱和粮票都在点儿上。人们被逗乐了,像听见了稀罕话儿。后来一切都惯了。甚至,每逢麦收一到,杨青首先想到的就是炸子。现在她等待的就是队长那一声鼓动人心的呐喊。在知青点,她已经喝了一chūn天的gān白菜汤。

  杨青没有往前赶,就像专等大芝娘过来拉她过去。大芝娘到底小跑过来。

  杨青抬起脸,大芝娘已经站在她跟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太阳那里吸收的热量好像格外充足,吸收了又释放着。她身材粗壮,胸脯分外地丰硕,斜大襟褂子兜住口袋似的一双肥奶。每逢猫腰gān活儿,胸前便乱颤起来,但活计利索。

  杨青望着大芝娘那鼓鼓的胸脯,腿上终于生出些劲。她擦了擦眼,站起来。

  "忙走吧,还愣着gān什么?"大芝娘招引着杨青。

  杨青跟上去,发现前边净是捆好的麦个儿。分明是大芝娘劫了她。

  地头上,人们散坐在麦个子旁边那短浅的yīn影里,吃鱦子、喝汤,开始说闲话解闷儿。那解闷儿的闲话大多是从老光棍栓子大爹那双翻毛皮鞋开始。那皮鞋的典故,端村人虽然早已了解得十分详尽,但端村总有新来人。比如谁家从外村请来了帮工,比如谁家的新媳妇在场,再比如城里来cha队的学生。

  皮鞋是真正的日本货,硬底,翻毛。那是闹日本时,栓子大爹从pào楼上得来的。村里派当长工的栓子给鬼子送过一趟麦子,栓子赶着空车回来,就捎带回这么一双鞋。刚得到这鞋时,栓子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年代久了,皮底掌了又掌,走起路来变成了咯噔咯噔。

  日本投降了,栓子还一直穿它。解放了,栓子还一直穿它。人们问:"栓子叔,你恨日本鬼子不?"

  "兴许就你不恨。"

  "那还穿这鞋?"

  "谁叫它是鞋呢。"

  "这可是日本货哩。"

  "你叫它应声儿?我不恨鞋。"

  栓子大爹的回答理直气壮却并不周密。许多时候,端村人就是从这双鞋上来审度形势的。那鞋有时也会变得理不直气不壮起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前,那鞋便销声隐迹过好一阵。后来,公社的造反派到底为鞋来到端村,勒令栓子大爹三天之内必须jiāo出。否则他也将被踏上一只脚,闹个永世不得翻身。栓子大爹受了些皮ròu之苦,造反队却终究没有找到那鞋。再后来,本村造反队包下了此案。栓子大爹把鞋亮给本村的造反队,他们却没有把它当作胜利果实拿走,就因为那是端村的造反队。眼下他们虽然造反披挂,但端村人的习xing难变,他们生xing心软。

  寒来暑往,栓子判断了形势,端村终于又响起了那鞋声。

  这是栓子和鞋的故事,却是外来人对鞋的粗浅了解。外来人很少明了那鞋的另一半故事。那一半,没有人在公开场合撺掇栓子大爹。了解那一半,除非你是真正的端村人。

  栓子年轻时做长工,恋过村东老效的媳妇。麦收时常常背着东家给那小媳妇送麦子。

  栓子恋那媳妇,就是愿意把东家的麦子送给她。

  老效在外村窑上gān活儿,会烧窑,会针灸,会给女人放血治病。他默默烧窑,扎针、放血却在一方有名。一针下去,有人还阳,也有人半日后归yīn。病主人质问老效,老效几句话能把主人噎得哑口无言:"不是放血半天后才咽的气吗?要是不放血,能活那半天?这叫手劲。"主人自讨了没趣,老效却争得了一个传名的机会:是老效的针术又使那就要归yīn的女人多活了半天。老效的针有手劲。

  老效在外烧窑、扎针,一集回家一次。一次老效回来,看见家里的新麦子,bī问媳妇。媳妇害怕,说出了栓子。老效不露声色,白天只是和媳妇吃饭、行事。天黑他邀了栓子出来,走近村头场边一个麦秸垛。老效靠在垛上,半晌不响。

  黑暗中栓子被吓出了魂儿,那魂儿就在他周身哆嗦。

  后来老效开口了:"兄弟,别怕。你想什么我知道。可你那麦子我不稀罕。"

  栓子不言语。

  "听出来了呗,不稀罕。"

  栓子还是不言语。

  "这么着,咱换吧。"老效说。

  "换?换什么?"栓子还是听不出来。

  "把你那皮鞋给了我,我就让你一回。"

  栓子听懂了,便不害怕了。只觉浑身的血全冲到脸上,又沉到脚后跟。他捏紧了拳头,直往老效跟前凑。

  这时散在脚前的麦秸堆一阵,老效弯腰抓起一个人来。栓子细看,正是那媳妇。她被绳子绑了,嘴叫毛巾堵着。

  "就在这儿,行不?你脱鞋,她这儿由我脱。"老效抓住媳妇的裤腰,媳妇趔趄着歪倒在垛前。

  栓子再也忍不住,又往前凑凑,猛然朝黑暗舒出了一个拳头,老效仰翻在麦秸堆上。栓子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又是一拳。老效没了响声儿。

  栓子给那媳妇松了绑,拽出嘴里的毛巾,指着老效对那媳妇说:"他、他不算个汉们家,他畜牲不如!你不能跟他。你,你跑了吧!"

  老效媳妇一跺脚跑了。栓子把半死的老效背回家,扔在炕上说:"忙给你个人扎一针吧!"

  老效媳妇再也没回端村。栓子几年不去村东。

  ……

  杨青了解那后一半故事,四年后她已经算个端村人了。

  子笸箩被人们吃得露了底。众人四散开,一片脊背朝着太阳。

  huáng昏,大片的麦子都变成麦个子,麦个子又戳着聚拢起来,堆成一排排麦垛,宛若一个个坚挺的悸动着的rx房。那由远而近的一挂挂大车频频地托起她们,她们呼吸着huáng昏升腾起来,升腾起来,开始在柔暗的村路上飘动。

  杨青独自站在麦田里,只觉着脚下的大地很生。她没有意识到麦垅里原来还有这样多的细糙野花。毛茸茸的野糙虽然很细、很乱,但很新;大坂花宛若一面面朝天的小喇叭,也欢欣着响亮起来。被正午的太阳晒蔫了的她,现在才像蓄满了jīng力。那jīng力似从脚下新地中注入,又像是被四周那些只在huáng昏才散放的各种气味所熏染。又仿佛,是因了大芝娘那体态的施放。那实在就是因了不远处那些坚挺的新麦个儿,栓子大爹那半截故事就埋在那里。杨青身心内那从未苏醒过的部分醒了。胸中正膨胀着渴望,渴望着得到,又渴望着给予。

  杨青在huáng昏中挪动着脚步,靠了那矗立着的麦个儿的牵动。远的、近的、那被太阳晒得熟透的麦个子。她朝它们走去,一整天存进的热气立刻向她袭来。她感应到那里对她的召唤,那召唤渗透她,又通过她扩散开去。她明白了过去不曾明白的感觉,她明确了过去不敢明确的念头,她一定是爱他,她一定要爱他,那个身材高高的陆野明。

  第二章

  这两年不比早先。一过麦收知青点上电报便多起来。知青们拿上电报净找队长请假回平易市,躲过麦收才回来吃新麦子馒头。

  陆野明也接到了家里的电报。他不找队长,却来到女生宿舍找杨青。

  "杨青,你出来一下。"他说。

  "你进来吧,就我自己。"杨青在宿舍里说。

  陆野明顶着门楣走进女生宿舍,杨青便掏出指甲刀剪指甲。

  "电报。"陆野明把电报亮给杨青看。

  杨青只顾剪指甲,并不关心陆野明手中的东西。

  "家里让我回去。"陆野明又说。

  "噢。"

  杨青继续剪指甲。她剪得很轻快,很仔细,很苦。

  "你说我回去吗?"陆野明问杨青。

  "我说你应该回。"

  "为什么?"陆野明对杨青的回答没有准备。

  "因为来了电报。"

  杨青还在剪,剪完又拿小锉一个个锉起来。陆野明第一次发现杨青的手指修长,椭圆形的指甲盖很好看。

  "我不回。"陆野明把电报叠了又叠,叠成钝角,又叠成锐角。

  "你不回?"

  "因为你不回。"

  "你怎么肯定我不回?"杨青锉完指甲,把指甲刀放进衣兜,双手jiāo叉起来,显得格外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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