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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秸垛_铁凝【完结】(6)

  大芝娘问小池:"花儿是笨了不是?"

  小池低下头光是笑。

  大芝娘说:"看是吧。"

  小池还是低头笑。

  大芝娘说:"还笑,你就缺那俩工分儿?"

  小池说:"我说过,是咱摸不透外路人这xing子。"

  大芝娘说:"外路、内路都是女人,该悠着劲儿就悠着点劲儿。"

  小池听懂了,有了决心,觉得自己羞惭。

  花儿gān了一整天活儿,晚上又曲着身子躺在小池身边。炕上,一炕的汗腥味儿。小池仰脸跟花儿说话。

  小池说:"花儿,大芝娘说我哩。"

  "说你哪样?"花儿问。

  "说我不疼你。"

  "还说你哪样?"

  "说我就缺你那俩工分儿?大芝娘都看出……你的身子来了。"

  花儿没说话,喘气时哆嗦了两下。

  "你听见了呗?"小池问。

  花儿还是不说话,喘气时又哆嗦了两下。

  "一村子人谁也不嫌你是外来的。连大芝娘的话你也不信?"小池翻了一个身,和花儿躺了个脸对脸。

  花儿还是没话。小池立时觉得花儿变了样。平日她不是那种少言寡语的人,gān活儿、说话都不比端村人弱。现在她不仅不说话,喘气也越来越不均匀。

  "花儿,花儿!"小池摇了摇她的肩膀。

  花儿"哇"的一声就哭起来。小池不知缘由,先捂住了她的嘴。他怕正房里的爹娘听见。

  花儿的哭声从小池手指fèng里向外挤着,那声音很悲切,捂是捂不住的。

  "你怎么了,花儿?"小池嘴对着花儿的耳朵说,"是不是嫌我说得晚了,心里委屈?"

  "不……是!"花儿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还是嫌我的成分问题?"

  "不……是!"花儿又去捶打小池。

  "那……嫌肚里是我的孩子?"

  花儿不说话了,一下止住了啼哭,翻了个身,两眼瞅着黑漆漆的檩梁。

  小池也翻了个身,两眼也瞅住黑漆漆的檩梁。他又想起少年时麦秸垛里那一切,原来他终究没有成为身上堆盖着丰厚麦秸的富有者,他身上仍然胡乱抖落着几根麦秸。他还是那个被人追着跑的、受检验的小池。花儿本不应该跟他,属于他的本该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和这黑夜里的檩梁。

  花儿正在悲痛中掐算着那些属于她的日子,和属于他的日子。初来小池家时,她常常觉得躺在身边的是另一个人。她时时提醒着自己,她是端村人,是小池的人。她调动起一身的灵xing,去熟悉他,审视他,热恋他。很快她就相信了。相信了她身边只有小池,只有过小池。然而这不容置疑的相信还是被破坏着,那便是她那越来越笨的身子。对于端村人,她是四川姑娘花儿;但对于小池,花儿并不是四川的姑娘,在四川她有过男人。是家乡的贫穷,是贫穷带给那四川男人的懒惰和残忍,才使她怀着四川的种子逃往他乡。在从大西南通往中原地带的漫长路上,她得知除了四川还有冀中平原,冀中平原有个端村,端村还有个叫小池的人。

  是小池把花儿又变成了花儿,但花儿不能把这个"小四川"留给小池。她将留给小池的应该是小小池。

  姑娘也有自己的道听途说,包括女人们怎样就可以毁灭那正在肚子里悸动着的生命。也许很小的时候她们就了解那神秘而又残忍的手段了。花儿也想寻机会来施行。

  直到窗纸发白,小池才明白花儿肚子里的真相。花儿从炕上滚到炕下,跪在地上扶住炕沿,直哭成泪人。

  小池在黑暗里摸索着卷烟抽。他卷得娴熟、粗拉,叶子烟的烟灰在花儿身边雪粒似地散落。花儿等待着小池的判决。

  小池的判决听来空dòng,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他告诉她"饭是顿顿吃得饱"一样,现在小池说:"把那小人儿生下来吧。"

  小池下炕扶起了花儿,在炕墙上捻灭了最后一根用报纸卷成的叶子烟。

  人们看不见花儿下地了。

  在地里,大芝娘打问花儿,小池只说:"她就是想吃辣的。"

  "几个月了?"大芝娘又悄悄地问。

  小池只是张了张嘴。眼里显出一片空白。

  大芝娘从小池那空白的眼神里,早已悟出了什么。她想起花儿那突然显笨的身子,暗暗掐算起花儿来端村的日子。

  大芝娘还是给花儿送去了辣椒。辣椒,端村不种,集上不卖。她想起知青点来。知青点墙外常扔着些装辣酱的瓶、罐。孩子们捡回家注上水,cha枝jú花摆上迎门橱。大芝娘找杨青讨换。杨青给了她从平易带来的辣椒酱。

  大芝娘没有透露花儿的姓名。

  花儿三月进端村,九月生下一个男孩儿叫五星。

  小池一家很安静。

  五星满月,花儿gān起活儿来更不惜力气。

  第六章

  小池家安静着,小池爹娘却老拿眼扫花儿的肚子,拿眼审视小池的神qíng。小池顶不住了,就找爹娘去"jiāo待",觉着是自个儿对不住爹娘。他说:"白让家里拿出来两千五。这、这叫什么事。"

  爹娘的疑心被证实了,一阵子长吁短叹。

  爹说:"也不怨你,都怨咱走得背时,喝口凉水也塞牙。"

  小池说:"要不咱们分家吧,爹娘落个体面。让我一个人在外头挨骂吧。"

  "跟谁分家?"爹问。

  "你就那么能耐!"娘说。

  "也是不得已。"小池说。

  "什么不得已。"爹说,"队里都敲钟了,还愣着gān什么!"爹轰小池去上工。

  爹轰走了小池,小池在爹娘跟前才有点儿放心。

  小池踏着钟声集合出工,一出门便遇见一片眼光。他们看见小池故意提高嗓门咳嗽,有人咳嗽着还唱起一首现时最流行的电影cha曲: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的锄头咱们的犁。

  穷帮穷来种上咱们的地,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他们努力重复着最后几句: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

  男人们大开心,女人们笑时捂住嘴。

  小池立刻就明白那歌词的矛头所指,他落在人们后头好远。

  歌声刚刚平息,村里人又开始议论五星的长相。说那小人儿脸扁、耳朵篬,见人就笑,笑起来一脑门抬头纹。

  大风天,那三个生人当中也有一个脸扁、耳朵篬、一脑门抬头纹的人。仨人走近,栓子大爹一看那长相,越发觉出来者不善。

  来者眼看着进了村,见了端村人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直奔大队部去了。

  三个人跨进大队部,又捶桌子又摔板凳。端村人悟出了他们的来头,那些捂着嘴笑小池的女人去给花儿送信儿;那些冲小池唱歌的男人则叫来了民兵。民兵们进门也不善,把那仨人捆住,摁了个嘴啃泥。那仨人只是挣扎,为了表示他们的光明正大,嘴里骂着,喊着花儿。民兵们直装糊涂,吆喝他们说:"端村没这个名儿,趁早儿滚蛋!"生人嚷着:"老子就是不信!我们有证据,县公安局就在后边,你们等着吧!"

  一辆吉普车真的开进端村。公安局来人给端村gān部摆了花儿来端村的缘由,说:"花儿是从四川逃出来的人,花儿还得回四川。"

  县公安人员轰开民兵,给那仨人松了绑,领进了小池家。

  端村人也涌进小池家。院子里人挤人,栓子大爹、大芝娘、叔伯兄弟们,连俊仙娘素改也挤在里头。知青们被卡在了门外。

  小池站在屋门口,大芝娘和乡亲们紧护着他。

  县公安人员叫着小池的名字说:"你也看出来了,人家的人,还得让人家领走。"

  小池在大芝娘身后捶胸顿足地说:"人,人在哪儿哩?唉!"小池把脚跺得山响,浮土笼罩了他。

  "我们要进屋看看!"

  "我们要看个明白!"

  来人得理不让人,猜出小池是谁,举胳膊冲他吆喝一阵,拨开大芝娘就往屋里冲。

  "站住!"栓子大爹一扭身立在他们眼前,"这不是四川,这是端村!"

  "要人不能抢人,私闯民宅这不成了砸明火?"大芝娘说。

  "小池,说给他们,人就是领不走。连个女人都养不住,跑到端村来撒什么野!"素改也在后头冷一句热一句。

  公安人员跳上院角的糠棚,向端村人jiāo待政策:"你们得讲政策!人是从她男人那儿逃出来的,现时人家男人找来了,咱们得让人家领回去。限制人家不符合政策!"

  "那两千五百块钱呢,为什么不jiāo给我兄弟?"小池一个叔伯哥高喊着。

  "两千五百块钱叫人贩子克扣去了,人贩子现已在押,已经立了案。钱,早晚得如数jiāo出来。"公安局的人说。

  "玄!"那个叔伯哥说。

  大芝娘看形势发展对小池不利,拽拽小池的胳膊,暗暗对他说:"花儿哩?"

  "早不见个影儿了,五星也不见影儿了!"小池压着嗓子,又跺起了脚。

  四川人见院里安静下来,才扒开人群冲到屋门口。他们向屋里探着脑袋,屋里只有小池的爹娘。爹坐在炕沿上捂着头,娘在炕角脸朝墙坐着不动。

  三人到底冲进屋,屋里只有花儿一件旧衣裳。

  公安人员再次询问小池关于花儿的下落,小池只是跺脚、叹气。后来,他们从屋里叫出那三个人,让他们先回县里等待,端村的工作由公安局继续做下来。

  土改时小池爹娘挨批斗,院里热闹过;现时人们都忘了小池家的成分。他们竭力安慰着小池和他的爹娘。傍黑,叔伯哥给小池端来一瓦盆面条,小池和爹娘没心思吃,面条糟在了盆里。

  入黑,很静,蹲在当街吃饭的人,不说话,光喝粥。整个端村像经历着一场灾难。

  寻找花儿的人四处游走着,四处打问着。月亮升起来了,人们在那些黑影里搜寻。黑暗里只有朝着黑夜盛开的零星花儿,没有花儿。

  大芝娘去麦场找栓子,栓子坐在碌碡上抽烟。烟锅里一明一暗,他抽得很急。

  "这孩子莫非出了端村?"大芝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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