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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_铁凝【完结】(17)

  司猗纹把它举进了院子,举给了苍天,举给了她那被封住门窗的北屋和院里的青砖墁地。她愿意让它们都知道,它们没有白白从司猗纹手中离去,司猗纹没有让它们白白地走,它们和她一样光荣。

  她还应该做点什么?对,她最应该把它举到姑爸眼前,哪怕晃一下也好(也只能一晃而过),让这块红布使姑爸那双总在眯fèng着的眼彻底睁开。我让你再说关于“下场”什么的话,要说下场,这红布就是下场。你快看看吧,看看这是什么下场吧,皇帝的坟茔里有它吗?

  正好姑爸站在西屋门口捅炉子,捅着炉子,炉灰扑散一世界。她也不看身后站的是谁,手里拿的是什么,炉灰会往什么上面落。

  司猗纹高举着它从姑爸头顶上一晃而过。见好就收——她就这么过去了。

  姑爸仿佛觉出脑袋顶上有红光闪现。她原以为是炉中的火苗蹿过了头顶,可是她又意外地扫见了正迈着俏丽碎步走过去的司猗纹,原来是她手里那块红东西。姑爸看见司猗纹故意把手背在身后,让那红东西冲着她,就像戏台上旦角儿下台时手里捏着的手绢。就差给你配上小锣:呔呔呔呔……姑爸想。但姑爸深信那不是手绢,它不及手绢柔软,上面还有几个花哨的大huáng字。莫非这是对司猗纹上缴家具的奖赏?今后她就将戴着它人前人后地蹿腾?却又不可能,目前关于一个无业游民老娘儿们戴袖章的事毕竟她还不曾得见。那么,这种极大的光荣也不会从她这里开始。这一定是她儿子庄坦的或者儿媳竹西的,这还差不多。可,他们?就他们?姑爸又否定了自己的肯定。谁不知道谁的家门儿?他们要有了那东西,全北京城的人不就都有了。那么,这是捡的,骑车在街上捡的。只有捡的才能落到你们南屋。

  司猗纹身后飘着的红布就要在南屋门口消失了,姑爸不客气地指出了那东西的来历:

  “捡的,街上捡的!”

  她对东西对人都不加称谓,仅这六个字,对司猗纹一下子作了否定。司猗纹处事讲彻底,姑爸也讲彻底处事。

  司猗纹听见了这斩钉截铁的六个字,这六个字也使她捯了一口气。但这次她没再生出和姑爸争论的yù望,她看见了里屋的庄坦,也看见了里屋的竹西,她相信他们也听见了姑爸对这红布带有明显贬意的用语。她想把它抖落给他们,让他们去替自己屋里的事说句公道话。

  司猗纹站在里屋门口,用力抖落那红布。

  庄坦正在chuáng上打盹儿,没发现母亲的举动。竹西正把宝妹大便,只向那红布轻瞥了一眼。这轻瞥顿时使司猗纹丧失了对这屋里人的指望,她已觉出竹西对她手中那东西的看法了。你们的事。她想,她把那红布往桌上一摔,眼前又出现了“傲霜雪”,那不折不扣的“傲霜雪”。她还意外地发现那字也根本不是什么郑重其事印上去的,那就像谁拿支毛笔蘸点huáng色模仿着毛体大糙胡乱画上去的。这哪儿是什么正经糙书,她自己信手划拉也不会划拉成这模样。那么,这个“傲霜雪”的组织也就可想而知了。戴上它到隆福寺去挤一圈还差不多,那儿人多都是买东西的,没人注意你胳膊上那是不是字。她想不出儿子怎么戴着它去上班。

  “唉。”司猗纹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她许多天来第一次发出这种标志着自己不景气的感叹。

  感叹之中她发现竹西还在里屋冲着门把宝妹大便,宝妹的屁股眼儿就正对着外屋的她。

  宝妹从生下的那天起大便就不痛快。开始常常是几天不拉屎,一旦拉起屎来竟困难得四脚朝天、通宵达旦。小儿缓泻药什么都用过了,连大人用的硫酸镁也无济于事。后来竹西便想起用塞甘油栓的办法解决宝妹大便的难处。塞上那东西确能解决一点临时xing问题,但每塞一次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个小拇指粗细的栓塞进一个婴孩的屁股眼儿,那确是一种人间的惨无人道,但你为了对一个婴儿屁股眼儿的人道,还必得施行一点必要的惨无人道。

  眉眉来北京前,每逢宝妹大便都是竹西把“盆”司猗纹塞栓。那时司猗纹一做这事无名火便不打一处来。她觉得这就像竹西专给她添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负担,摆弄宝妹的屁股她究竟要摆弄到何时?后来眉眉来了,这塞栓的任务就落在眉眉头上了。

  现在竹西就坐着马扎把宝妹。她劈着她的两条腿,眉眉正给她塞栓。

  宝妹不间歇地在竹西怀里哀号,汗水泪水濡湿了她那稀疏的头发。然而那栓还是因了那地方的gān涩难以行进。眉眉面对宝妹,脸上也淌着汗水。她手软,每当这个时刻她总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那东西根本不存在塞到那里边去的可能,可她还是得闭眼狠心地往里塞。

  “塞,使劲。”竹西催她。就像那被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的模型。

  面对这个什么都有的“模型”,眉眉还是手软。

  “来,我扒着,你塞。”竹西为了减轻眉眉的困难又作了新设计。

  竹西终于为眉眉的塞创造了一个先决条件,眉眉手里那个小东西终于不见了。她庆幸着自己,还是觉出自己的残忍。她觉得舅妈使用的字很刺耳,手下的动作也太狠。但这又正是舅妈的果断——宝妹毕竟停止了号啕。竹西又熟练地将她的两腿并紧,使那东西在人体内稍作停留。片刻,宝妹那个gān旱的机关果然变得润滑起来,堆积在里面的被人体抛弃的固体才随之蹦出。它们弹球一般噼里啪啦落进便盆,一场战斗和一场战斗的配合才算告一段落。

  过后竹西总是夸眉眉配合得默契。眉眉一面恐惧着自己一面又企盼着下次配合的再次到来。因为舅妈夸了她。

  如果说庄坦的“傲霜雪”扫了司猗纹的兴,那么刚才里屋的一切倒给她的生活又增添了点新的动机新的生机。她想,人活着就不容易。一个小孩尚且如此,何况她呢。如果人的一切非得用“塞栓”打比方,那么该塞就得塞。jiāo家具她无疑是提前“塞”了一步,那么她现在为什么非要等动静,等一个屎到屁股门儿的动静呢?她应该做的是亲自把自己“塞”到那个可疑的街道上去,去打探去润滑那个滞塞了的部位。

  于是她决定把自己塞进街道一次。她还找到了这塞的理由:她决定带眉眉去报户口。再说户口也该报了——每月的口粮,还有那珍稀的为人羡慕的半斤平价花生油。

  不久她和眉眉就同时出现在街道办事处了。临行前她还是利用了一下庄坦的“傲霜雪”,她把它折好和户口本一起攥在手中。

  那天办事处负责人不在,只有两个办事员在“办公”。司猗纹信手将红袖章和户口本都摆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对他们说明来意。两位办事员什么也没说,很快就给她填好了一张临时户口卡。司猗纹从那块红布下面抽出户口本,办事员又在户口本上写上了暂住人口的一切,然后连本带卡一起jiāo到她手中。一位办事员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司猗纹的红布,司猗纹不失时机地告诉他们说,这是庄坦的,刚才他出门时忘记带,她想追出去jiāo给他,没追上。办事员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又像是根本没听,因为眉眉发现,就在司猗纹说袖章时,两个办事员正说着别的。

  司猗纹走出居委会,觉得刚才的一切还是很值得回味一番的。她追忆着自己的谈吐,追忆着由她的谈吐所引起的办事员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qíng。后来她还是想到“傲霜雪”并没有白带,她“塞”得顺利“蹦”出的利索也许都和这个“傲霜雪”有关。原来“傲霜雪”就是甘油栓,有了它,才使她没在那个gān涩的地方滞住。它怎么也是块红,眼下是红就是块润滑剂。

  由此她又想到,你别以为那张小小的临时户口卡就是一张普通卡片,你也别以为它就只趁半斤花生油;那不是眉眉的什么临时户口证明,那是司猗纹本人的一个“良民证”。它的到来才彻底证明了她在响勺的身份,原来她毕竟不是德国老太,她毕竟不是达先生。她为什么非要当他们?德、达二位,你们也去办一张“良民证”我看看。

  司猗纹的回味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她还在为了弄清一个问题走得东摇西晃:既然那“傲霜雪”是甘油栓,那么谁是gān屎蛋儿呢?她一时觉得gān屎蛋儿应该是她,因为是她被顺利地“蹦”出来了。可她又觉得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大不敬?那么gān屎蛋儿应该是那两位办事员,有了她的“塞”才有了他们的松动;他们松动了那“良民证”才顺利地开出来了,那么gān屎蛋儿是他们。可他们并没有被“蹦”出来,于是她必得作出新的假设。那么,她的“良民证”才是gān屎蛋儿。她需要从那里“蹦”出来的是这个小纸片式的“良民证”,对,小纸片就是gān屎蛋儿。她想确切了,走正确了。

  眉眉的户口卡毕竟也给眉眉带来几分愉快,现在她才是一个北京人了。虽然她是临时的,还靠了那个半真半假的红袖章——但她是了。你总不能说婆婆不应该让她变成一个北京人吧。

  路过胡同的公厕时司猗纹和眉眉都拐了进去,她们距离很远地蹲下来。眉眉发现婆婆尿得很间断很散乱,像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尿,又像是jīng神没有集中在这件事qíng上,她看见婆婆的眼睛正在四处扫she,目光犀利地扫视着每个犄角旮旯。眉眉很快就办完了自己的事,她先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等婆婆。

  司猗纹是在扫视这间由德国人打扫的厕所。确切点说她不是在扫视,她是在审查、检查。她想,gān净是gān净,由此也看出了你们这些人在改造中的老实程度。可你们的劳动原来还是为了我们,我,这个揣着“良民证”的人。既是为了我,那么这里就得有我一份自由,在这里给你制造一点麻烦也就不算什么过分。想到这些,刚才她那个本无什么排泄yù望的自己,就生出了比刚才还要复杂的yù望。她带着这yù望,两条腿稍微向一边挪动了一点,只一小点,她感到自己的臀部挪到那个坑儿之外了……

  她走出厕所,捋捋头发,仔细地抻着衣服,和眉眉一起回到家中。

  14

  通常司猗纹的语录本摆在chuáng头柜,后来她突然改放在迎门的饭桌上,并一再嘱咐眉眉不要动。

  这是那次她们从街道办事处回来的事。

  司猗纹的语录是大三十二开本,是语录尚不算热门时庄坦从他的天文馆带回的。司猗纹注意到了它的前途。不久这东西果真成了全社会的热门,版本形式越来越多,烫金的、镀膜的……但司猗纹还是守住了这本老三十二开,虽然这老三十二开连“再版前言”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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