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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_铁凝【完结】(31)

  还记得么眉眉,多少多少年前邻居给了咱们一只小黑猫就因为她老是跑到妈的茶杯里去喝水,被我一把推下了高高的楼梯差点摔死,当时她呜呜叫着仍然奋力向楼梯上爬她想回家一点也不嫌弃我的凶恶,我站在楼梯口居然还暗暗盼着她爬不上最后一级楼梯。长大之后有一次小玮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我竟气得变了脸。看小黑猫爬楼梯的形象是怎样一个形象呵。

  孩子们不是最善良最纯真么——这些被他们的妈妈、奶奶、姐姐闻着他们身上的奶味儿膻味儿喊他们做狗呀、猫呀、兔子呀的孩子,为什么他们在弄死一个蚂蚁一只蝴蝶一个“花花轿”的时候竟是那样的轻而易举那样毫不手软,那蚂蚁、蝴蝶、“花花轿”们闻着他们身上的奶味儿、膻味儿也会认为他们那么可爱么?面对孩子们身上那些“可爱”的气味说不定它们会梦见一些顶天立地的灰脸老太婆。

  长大之后每逢我看见猫吃饭时把头伸进饭盆,饭盆在地上被拱得乱动我常常为它没有能力扶住饭盆感到哀伤。我无法在饭桌上扔给蹲在地上的猫一块骨头这种向下的一扔使我觉出人类对动物的不公平没有比猫迎接着一块飞来的骨头更寒酸的景象了。而我还是慷慨地扔着骨头让猫去接,我扔猫接,就因为那骨头有气味吧,气味使我变得慷慨气味使猫变得寒酸,假如我知道那气味勾引不了那猫我还能向猫施以慷慨吗?猫还能在我面前表现寒酸吗?是嗅觉把人和动物划开了等级不管它认为你是善的恶的,都是因了那气味。

  最承认嗅觉易于接近大脑的眉眉请你告诉我,你愿意你是我现在的样子吗?我仿佛觉得你就在我身边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带着教室里的铁锈味儿。我能像在河流里孵化的大马哈鱼那样,到大海漫游数千公里之后又游回幼年玩耍的河流,沿着几年前留下的味道逆流而上到达出生地的水乡泽国么?

  第七章

  26

  大家都读报。有大报,有小报;大报法定,小报无拘无束。

  法定的大报指导法定的形势,提高人的法定觉悟。

  无拘无束的小报传递鲜为人知的信息,人靠了这信息把自己的脸撕破,开辟新的战场,再去撕别人的脸。

  还有一种更具自由色彩的报便是大字报。大字报哪儿都有,连响勺胡同也有。胡同里的居民在大字报前拧开自来水龙头接水,在大字报前磨剪子抢菜刀,从大字报跟前走过上班下班买东西上厕所。大字报成了胡同的陪衬、装点,有时也能使人的jīng神为之一振。因为那内容虽然逊于中南海、清华园,倒也有几分贴切的身临其境感。

  德国老太太上了大字报,有人揭发她丈夫死得可疑。丈夫死了,作为德国人的她仍然留在中国就更可疑。还说她脖子上那个大十字架项链是架袖珍照相机,她走到哪儿照到哪儿。后来那东西不见了,大字报号召人们追查。

  住在胡同里的一位女gān部上了大字报,有人揭发她在家装病不上班。她有个闺女专从医院为她开假证明,娘儿俩的行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上班拿工资。“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

  达先生上了大字报,没具体内容,是一连串质问:质问他为什么单在运动前搬到响勺胡同,意图是什么;质问他解放前到底都gān过什么,换过多少职业,目的是什么;质问他为什么整天拉胡琴,拿胡琴散布“封、资、修”。

  还有一位叫老胡外号老糊涂的退休职员上了大字报,他问题不多但严重,前些天他在街道负责读报。大字报指控他念报净念错字,竟然把“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念成“阶级斗争的大药丸”,用心之险恶实在非同一般。

  司猗纹也在等待,等待她的名字上墙。她甚至早已把那上面的内容和前几位做着比较了,原来响勺最有分量的还是她。那时她在前边走一定会有人指着她的后背说:瞧,就是她。墙上的才是一小点,有的是gān货,先前在东城住过两进的大院子。也许还有人说:净坐着汽车去听戏,上面怎么没有她下扬州的事?叫她说说怎么扔下她丈夫从扬州回的北平连孩子都扔在半路上。也许还有人说:问问她搬过几次家,为什么她丈夫不要她?也许还有人说:别看现在吃菜都是自己买,三四个老妈子不是没使唤过。

  每逢司猗纹从大字报跟前走过就一阵揪心,她不敢在墙上找自己,只拿眼角扫那些白纸黑字。每次她都感觉到那儿还没她,没她就不如有她。

  没她她的心就得这么紧揪着。

  谁知人间的事历来都是祸不单行,福至心灵。她没有等来大字报,罗大妈倒通知她参加居委会的读报了。

  “我在会上一提,倒是没多少人反对。去吧!”罗大妈说。

  司猗纹被这意外的消息惊呆了。她有点不相信:也许那是一个圈套,说不定是为了将她骗到街道然后对她实行一种必要措施,扫厕所不也得先去街道领任务么。后来罗大妈又做了说明,说老糊涂在街道读了几天报,现在他不能再去了。胡同里又没个识字的人,她就推荐了她。司猗纹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还是您想得周到。想关心国家大事也得有人帮助。”司猗纹表示着感激。

  “要不说哪,互相帮助呗。您又识字,又细心。”罗大妈说道。

  “细心不细心,我这儿报纸倒全,平时我不让他们乱抓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用处。有时候找一篇文章就得翻一摞报纸。”司猗纹说。

  “看,保险没错儿。您就准备一两篇儿,下午给大伙念吧。现时除了您,这一胡同子人谁能念成句呀!”罗大妈说。

  罗大妈批准了司猗纹的读报,一面又用“没多少人反对”来提醒她:没多少人反对,还是有人反对,是罗大妈力挽狂澜、化险为夷才给了司猗纹以读报的地位。

  按理说司猗纹一阵激动之后,还应再对罗大妈表现出些感恩戴德。但激动之后她只给了罗大妈一个声明:你让我读报,我得翻大摞的报纸,为了一篇文章一翻半天,全胡同你找去。识字,有报纸,还得翻。达先生识俩字,可他能参加?德国老太太识俩字,是外国字;老糊涂识俩字,可他订不起报,前几天还低三下四地找司猗纹借报纸。那么司猗纹凭了她的知识,凭了她的报纸,终于成了响勺胡同一个不可忽视的人才了。如果说那次去街道办事处给眉眉报户口,她仅仅是获得了街道的认证,那么如今她再进居委会,那就不是用个“认可”就能解释的问题了。现在她领会着罗大妈的用人意图,还从中肯定了三点:一,罗大妈称呼司猗纹第一次使用了“您”;二,她不仅被居委会接纳读报,她与那些提着马扎、板凳的老娘儿们还有明显的区别;都叫做参加读报,她们是听别人“读”,而她才是真“读”;三,要读,对读的内容必得有所选择。谁选择?司猗纹。选择和单纯的读又有着明显的不同,选择内含着一种权。权虽小但也是权——选择。这叫什么?连司猗纹都有点发蒙了:这不是连升三级吗?原来在她和罗大妈对弈的平局中,她到底又多走了两步。她没有白白“让一步儿”——择粗菜、蒸窝头、少了一条清蒸鳜鱼……

  整整一个上午,司猗纹沉浸在少有的兴奋之中。她先把报纸准备好,然后就盘算起着装问题。眉眉也很为婆婆高兴,她建议婆婆穿一件军装绿的军便服,司猗纹接纳了眉眉的建议。她从里屋找出竹西的一件穿上,对着镜子照一阵,却觉得不伦不类;又找出一件天蓝的确凉长袖衬衫,又觉得和年龄不符;最后她还是找出一件翻改过的蓝卡其一字领的挖兜制服。她觉得在这件衣服上既具备着朴素节俭的痕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件翻改过的衣服(在这方面所有与会者都可称为明眼人),同时又不至于把自己归入那些老态龙钟的行列。

  司猗纹有架圣加牌fèng纫机,剪裁翻改一向随着时代,老“圣加”也跟了她几十年。

  她穿上这件亲手翻改过的衣服,眉眉才觉得这一件对婆婆最合适,刚才她让婆婆穿军便服是一时冲动。只是在化不化妆的问题上她和婆婆的看法永远无法一致。

  已经年逾六十的司猗纹,一向注意自己的容貌。她认为一个人的仪容并不在于是否有件时髦衣服,而在于你有一张永远容光焕发的脸。为了这张脸,运动之前司猗纹一直采用一种蔬菜敷面法使自己的面部皮肤得到保养,那方法是任何化妆品都无可比拟的。晚上,她jīng心将huáng瓜、胡萝卜或者土豆切成薄片,一片挨一片地将它们敷在脸上,然后静心仰卧二十分钟,让皮肤充分吸收蔬菜里的各种维生素。那方法是从前住东城时,东单广场一个摆摊卖香皂的白俄老女人告诉她的。当时很少有人了解这种原始美容术,司猗纹却从中获得了好处。

  在从前的那些静静的夏夜里,每当她将那些薄片贴敷脸上,便安静地躺在院里的躺椅上跟姑爸聊东南西北。不知为什么,一旦那些薄片贴上脸面,她们谈话的内容就特别多:从尚小云又换了跟包,到丁妈和虽城的清真卤煮jī;从西太后为什么派太监到后门桥买煎灌肠,到唐槐秋的旅行剧团又吸收了王人美……无所不谈。姑爸只是哼哼哈哈地“捧哏”,而庄晨、庄坦就在她们身边披着夹被学演文明戏。

  直到万不得已了,司猗纹的敷面法才被迫中断。但她对容貌的保养还是不愿忽视。当她告诫眉眉只能用五分钱一盒的蛤蜊油擦脸时,她却仍然留意着市场上尚未被当做四旧破掉的那些化妆品。即使一瓶最大众化的“友谊”雪花膏,一盒男女均用的“雅霜”,也总比那美其名曰“蛤蜊油”、实际为白凡士林擦脸要舒服一些。

  每天早晨,司猗纹用这些东西在脸上轻揉着,她搽得适量搽得均匀,尽量不让人看出她在脸上的用心。惟一令她遗憾的是她的眉毛,这两条在娘胎里就发育不全的标记伴随了司猗纹多半生,使她不得不借助于眉笔的涂抹。

  眉眉从来就不愿看见婆婆那两条经过描画的细眉,她觉得最使婆婆有着旧社会痕迹的莫过于那两条假眉了。从小她就是把那些地主婆、姨太太们和假眉联系在一起的,那时她对“臭美洋媳妇”的概念便是基于她们那一脸怪粉和两条又弯又细的假眉,而“洋媳妇”又是她对一切坏女人的一种混合看法。开始她不知假眉是拿什么画上去的,直到她第一次来婆婆家她还以为眉笔是铅笔。后来她发现每天早晨婆婆坐在梳妆台前用这种笔描眉,她才知道眉笔的用途。婆婆不在时她仔细观察眉笔,它比铅笔柔软,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她不满意它的存在,每逢婆婆领她上街她都尽量和婆婆拉开距离,那时婆婆在前边常常责怪她行动的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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