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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_铁凝【完结】(35)

  司猗纹继续:“司猗频的继父是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前夕突然失踪了。您想,他不在那边儿又在哪儿呢?”

  司猗纹在这里用了个“那边儿”,似乎她不直接说出“台湾”二字,就能减少自己对妹妹的一份歉疚。

  外调者被司猗纹弄得直兴奋,她们不断会意地jiāo换着眼色,像是说:这趟远征西城总算如愿以偿。

  “你能把刚才说的都写下来吗?”显少的问。

  “行。”司猗纹说。

  她本想拉开架势用蝇头小楷写出自己的证词。这是证词,也是炫耀给她们的书法。转念一想她还是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不该炫耀的炫耀有时会弄巧成拙。司猗纹拿出一支旧钢笔,故意显出缓慢而不流利地在她们jiāo给她的一张纸上努力写着,写好之后又按上手印。

  司猗纹送走客人便不停地做起家务:擦桌椅,擦玻璃,洗茶壶,洗茶杯,洗茶盘,连不常擦的花镜都擦拭gān净。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去想东城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又像是整整一个下午她就是东擦西擦,家里并没有来过什么人,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做了一次不声不响的想象而已。再说她的想象深究起来也没有大错,假如司猗频的继父不阵亡他定而无疑得去台湾,那么为什么他又非得阵亡不可呢?对于一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反动派,司猗纹让他去哪儿不行?非得死?

  让杌凳说。司猗纹在擦杌凳。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接待了几批外调者。频繁的外调锤炼了她的接待艺术,她知道怎样迎合不同来者的不同需要,投不同来者之不同所好。该云山雾罩便云山雾罩,该“丢个包袱”便“丢个包袱”,起誓、痛哭、坚决、彻底甚至逗逗来人,都要看来人的需要、所好。有时为了增添些声色,她不惜将自己的一些往事转借他人。如果被调查者是男人,她便用丈夫和公公去作些借鉴。有时她竟能指鹿为马故意把永定门说成动物园。

  比如有一次两位远道而来的外地调查者坐上了司猗纹的杌凳,他们神不守舍地问着司猗纹东西南北,司猗纹也神不守舍地支应他们。三五句对话之后其中一位便向司猗纹打听:“哎,上万寿山咋走?”司猗纹决定逗逗他们,说:“出胡同坐102无轨到永定门换335。”二人按司猗纹的指点来到永定门坐上335(火车),那车是永定门开往郑州的。

  然而她的那些无比鲜活的事例毕竟令多数外调者眼界大开,他们大都带着满意而去。连陪同他们的罗大妈也受了吸引。

  接待外调者使司猗纹又往“台前”走了一步,不,是好几步。不久,就连国庆之夜绕胡同巡逻这种只有政治上最可靠的人才能担当的任务,居然也有了司猗纹的份儿。司猗纹开始把心放在肚里了。

  但是有一个huáng昏,司猗纹的杌凳又坐上了两位自称是一个什么部来的中年男人。

  他们的突然到来他们那明显的与以往外调者不同的气质使司猗纹觉得一切都非同一般。杌凳没有从屁股上猜出他们的身份,司猗纹也没有从他们的腿脚、五官上猜到什么。她只预感到他们不是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的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来,她觉得他们和他们的目的都是从天而降。

  果然,他们开口就提到了华致远。中华的华,一致的致,永远的远。

  华致远打乱了司猗纹的接待艺术,她不再准备去云山雾罩地制造悬念,更没有去作张冠李戴。她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他们又将要她做什么。她变得一无所知了。

  他们问她是否认识华致远这个人。

  “我,记不清这个人了。”她说。

  “你们曾经是同学。”来人提醒她。

  “同学?噢,让我想想。”她不慌张,真在想。

  “先前我在南方上学的时候……”司猗纹说。

  “有一个男同学叫华致远。”一个人替她回答。

  “当时你在圣心女校,华致远在男校。”又一人替她作了肯定,那意思是一切的一切我们都知道,现在不过是要听听你的。

  司猗纹没有再要求想想。她告诉他们,她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样?”来人问。

  “他……他当时很革命,罢课、游行……”司猗纹说,试探着来人的思路。

  “这些不用你回答,也不是我们外调的内容。我们是问这个人怎么样。”来人问得怪。

  “他……”司猗纹有些不知所云。

  “你不妨就说说他在罢课、游行中的表现。”来人又作了明确的提示。

  “他是积极的。”司猗纹肯定着华致远,想着他的声音他的每个手势每个步态。

  “照你的说法,他是个坚定的革命家?”来人问。

  “我是这么看。”司猗纹答。

  “那,在革命的紧要关头他为什么要逃跑呢?”来人问司猗纹。

  “逃跑?”司猗纹反问来人。

  “对。而且是从你屋子里逃跑,或者说他的逃跑、变节行为是直接受了你的掩护。你不会否认吧?”

  “问题是……”司猗纹的思维混乱了。她想用一些“问题是”把思维理顺,重新组织起语言。

  这思维的混乱并不是她对他们的问题无言以对,而是因为她从来人的问话里了解到如今华致远还在,并且就与她同住一个城市——北京。从来人的口气中她还了解到他的处境。但她决心不让她的嘴证实那个不光彩的所谓的罪名,为了他们那如火如荼的日子,为了那个雨夜……后来她对他们说,当时她是和他有着友好的关系,但对革命她还是个局外人。她只知道华致远的出走是时局发展的需要,好像当时许多学生领袖都转入了地下。

  来人没有再让司猗纹证明华致远的出走是不是变节,却饶有兴趣地问起了她那个更难以开口的问题。

  “这么说,你不否认他是从你的房间出走的?”来人问。

  “他来过我家,向我告别。”司猗纹说。

  “仅仅是告别吗?”两位外调者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与身份不相称的互相对看),又一起把目光转向了司猗纹。

  “是告别。”司猗纹说。

  “没有别的?”

  “没有。”

  “假如华致远本人承认过他和你的那件事呢?”

  “谁?谁承认了?”

  “华致远。”

  “我想,他不该乱说。那不可能,我们出身不同,我出身不好。”

  “这么说,华致远说的你都不承认?”

  “我不能承认,因为那不是真的。”

  “是华致远在假造口供?”

  “我想是的。可我们是清白的。”

  “你能对你说的话负责任吗?”

  “能。”

  “那你写下来按个手印吧。”

  “好。”

  司猗纹写下了自己的话。按了手印。

  外调者离去时,没有表现出以往的来人那种兴奋。

  面对外调者那尖刻的、带有审讯色彩和诱供意味的提问,司猗纹表现了连自己也奇怪的英勇、果敢。她就像又回到了追随华致远的年代,原来只有想到那个年代想到华致远,她的灵魂才能纯净如洗。她深信这次的接待无愧于她的灵魂也无愧于华致远,尽管华致远供出了与她的一切。也许正因为华致远无保留地供出了与她的一切,她更要有保留地英勇、果敢。

  杌凳作证。

  一个纯净如洗的灵魂使她将一次次的接待外调作着回忆对比,她感到很对不起东城的妹妹司猗频,她决定去趟东城。

  她很久很久没有思念过谁了。

  30

  没有人限制司猗纹的行动自由,可她自觉总是被人限制着,身后永远有看不见的眼。为了东城之行,还得先在院里造点舆论,拿一个“合qíng合理”的理由来掩护她的真实行动。

  “带好病历。”司猗纹站在院里对屋里的眉眉说。她发现罗大妈正在廊子上摸索什么。

  罗大妈只听见司猗纹要出门,暂时没分析司猗纹的动向。

  “怎么就是出不了个门呀,那挂号可有限制。”司猗纹开始埋怨眉眉动作的迟缓。

  眉眉越是出不了门,司猗纹就越是东埋怨西埋怨:“这宝妹也是,三天两头上医院。”

  “宝妹怎么咧?”罗大妈摸清了司猗纹的动向。

  “又三天不拉屎了,还得去东城看。您说说这孩子……”司猗纹说。

  “怎么不上儿童医院。”罗大妈问。儿童医院在西城。近。

  “去过无数次。她妈说东城有个中医能治。”司猗纹说。

  眉眉这才领宝妹出屋,就像故意为婆婆创造了个与罗大妈对话的机会。其实她是刚找出宝妹的病历。

  宝妹被眉眉拉扯着,服从着眉眉的拉扯。出了院子,眉眉才把她背起来。

  司猗纹带着眉眉和宝妹来到东城,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司猗纹果然进了一家诊所。那诊所不大,就诊的儿童不少,由大人领着按次序排列在两位自称小儿专家的中医眼前,按次序张嘴伸舌头。两位大夫似乎就是凭了对舌头颜色的察看为儿童们开具处方。

  宝妹也在一位大夫眼前张了嘴伸了舌头,司猗纹也拿到一张处方。但她并没有再去排队拿药,就领眉眉和宝妹出了诊所。

  司猗纹走出诊所,亲自抱起宝妹快步向这胡同的深处走,眉眉觉得婆婆那敏捷但稍显忙乱的步态是平时少见的。她在后边努力追赶,还是落后不少。她想,原来婆婆今天给宝妹治病并不是真正目的,目的是要来这条胡同。这胡同深处住着她的姨婆司猗频,她想起她来过这儿。

  眉眉也愿意看姨婆,她很久没见到她了。然而她还清楚地记着她的院子房子和她本人:那个不大的狭长院子像个刀把儿,房子却很高,屋里又白又gān净,你一进去仿佛就愿意赶快呼吸一阵。姨婆那白里透红的脸,那银色头发,那丰厚温柔的胸脯那嘹亮的声音,以及她那双胖手、手背上的小坑,眉眉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在虽城时她做梦常常梦见姨婆,她把自己融进姨婆的胸怀,谁拉她都拉不开。近来她不再梦见姨婆,但有时还能想到她。

  眉眉和婆婆一路无话,她紧跟着她走,想着那天两位外调者和婆婆那番对话。当时她就站在里屋,她一次次想冲出来,告诉她们婆婆说的不是真话,爱打麻将的不是姨婆而是婆婆自己,而姨婆打麻将不过是婆婆的陪衬。可是后来婆婆又说姨婆家里有人在台湾,这倒是眉眉不了解的事。她站在里屋忍住了自己,但姨婆在她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即使姨婆家真有一个什么人在台湾,眉眉也觉得那是姨婆的可怜姨婆的倒霉,那不是姨婆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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