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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_铁凝【完结】(4)

  这昏天黑地的午觉使她莫名其妙,但她们一定要睡,要的就是这莫名其妙。

  午睡前她们总要吃两粒小药片,婆婆先吃,吃完再发给妈两片。婆婆吃得轻松顺利,把药随意含在嘴里,不用汤水也能咽下;妈却吃得勇猛坚定;她先把药“砍”进嘴里,再深深喝进一口水,水砸着嗓子,药被水砸下去。

  眉眉觉得妈的吃药里仿佛有一种表示:入乡随俗,回家吃药。婆婆吃她不得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够分量的水,那药才能咽下去。

  尽管许多年后她知道她们咽的不过是和睡觉毫无关系的VC,但她仍然觉得她们的咽和睡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整体常使她生出几分恐惧。

  每天中午她都领受着同样的恐惧。因为恐惧她想逃跑,又因为恐惧她才没有逃跑。她就那么在两个女人中间不安生着,咕容着熬着时光,等待一个窗帘被拉开的时刻。

  窗帘终有被拉开的时候,但房间并没有因窗帘的拉开而变亮。天黑了,于是窗帘再被拉上。

  白天窗帘遮光。

  晚上窗帘照样遮光。

  妈和婆婆坐起来醒盹儿,谁也不看谁,没有要说的话,不知谁偶尔想起晚上还得吃饭时才开口商量晚饭。婆婆的饭都是在醒盹儿的时候现想,想着该买哪些现成的回来吃。眉眉从不记得晚饭几点钟吃,只记得每次吃晚饭时也是她一天的jīng神一天的清醒消失的时候。她努力不使眼皮打架,但困毕竟还是向她一阵阵袭来。睡就像在人间不停地轮流,她听到一个来自天上的声音:现在该您了。

  苏眉在大学上外语课,老师让她站起来朗读时总是说:“苏眉同学,现在该您了。”老师不知为什么非称她为“您”不可。

  提问,一种轮流。

  睡觉,一种轮流。

  她常常攥着一个烧饼就睡了过去。梦里她仿佛听见婆婆和妈还在说“叉烧”“天福”“丁妈”什么的。

  过了两年,她七岁了,她考上了虽城市惟一一所寄宿小学。因为上学她开始喜欢念字,念书上的字念街上各种各样的字。认识的不认识的她都念:“禁止乌刺八”(禁止鸣喇叭),“刀刀回”(刀切面),“一口香也糖”(一品香池塘)。她认识“糖”,她知道有许多字都是瞎念。但她认识糖。糖没错儿。

  没有人纠正她的念,因为她只念在心里,止都止不住。

  在她的第一个寒假里,她又被领到了婆婆家。与上次不同的是,妈怀里多了一个不满两岁的妹妹。她们又走进这条又曲折又细长的灰胡同。她仰头看着胡同口的蓝牌子念道:“响勺胡同。”她念出了声,她念对了,她是念给妹妹的。她还问妈为什么把胡同叫做“勺”,妈说就因为这条胡同像一个弯弯曲曲的大勺子。她问妈婆婆家住的是勺把儿还是勺头,妈说是勺把儿中段。

  没有走到勺把儿中段,眉眉便关心起那午觉了。她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得睡,还得睡那么许久。两年前的记忆她模糊了许多,惟有那没尽头的午觉怎么也不能忘却。她甚至提前闻见了那午觉的气味和午觉的声音。

  她们果真又睡了起来,一如两年前。窗帘封住了光明,婆婆的睡里又多了花样,像练功的人又发出了新功,她在原来的“吱儿吱儿”里又多了一种“伏儿伏儿”声。幸好这次小玮代替了眉眉的位置,眉眉被安置在远处一只长沙发上。但她们的睡还是不断传进她的耳朵,仿佛越远就听得越清楚。

  她看看小玮,小玮正在两个女人中间咕容,想起从前那睡对自己的折磨,她轻轻走过去从两个女人中间“掏”出小玮,把她也安置在沙发上。小玮犯愁似的回头看看,她庆幸姐姐把她拖出了苦海。

  她们并排在沙发上躺下来,小玮侧过身子扎进了眉眉那瘦小的怀抱。但是没过多久她也无法忍受眉眉的沉默了,她终于挣脱了眉眉坐起来。

  小玮实在不能习惯这白天的黑暗这黑暗的白天,她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声说话。确切点说那不是“话”,因为她掌握人间的词汇还很少,她只会说“灯”、“饼gān”,好像她需要的就是人间的光明和饮食。她把饼gān说成“梗gān”。

  对面的大chuáng听不见“灯”和“饼gān”,她这能量极小的絮叨反而对她们起了催眠作用,她们的呼噜骤然间更加惊天动地。

  眉眉也坐了起来,和小玮并排等天亮——不,等天黑,她们不懂这是为什么。

  后来每当苏眉回忆起那些睡的时候,便经常反问自己:婆婆gān吗不睡?那时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她,也没有谁麻烦她,她的时间太多日子太多,她必得用睡来充盈她的日子。尽管她还有麻烦这个世界的时候,但也用不着非要为这个世界拉开窗帘不可。

  妈gān吗不睡?眼前就是妈的妈妈——难得的会见。只有用睡才能表现这会见是多么必要多么及时多么不可少。少了这睡就淡漠了她们之间的亲qíng,有了这睡才能证明这是女儿回来了。

  天又黑了,窗帘索xing就不再拉开。当妈和婆婆又对着醒盹儿时,一位白胖的老太太进了屋。

  妈首先反应过来。她站起来一边叫那老太太“姨妈”,一边伸手开灯。

  灯亮了,房间一片光明,空气流畅起来,充满着一股陌生的、淡淡的香气。在一片光明里,眉眉看清了那白发老太太。她头发白,皮肤也白,白得就像一个小姑娘。一身剪裁合适的黑罩衣罩着她那偏胖的身体,她有一副宽广、厚实的胸脯。她的衣领显得狭小,也许因为脖子粗了些,眉眉只觉得那领子一定妨碍了她的呼吸。然而她的声音却流畅、嘹亮。

  这是婆婆的妹妹,妈的姨妈,眉眉和小玮的姨婆。

  按照妈的吩咐,眉眉和小玮都叫了“姨婆”(小玮叫“姨佛”)。姨婆开怀地笑着弯下腰,轮流在眉眉和小玮的额上、腮上、鼻尖上亲着,自言自语着:“看,看是吧,我一看就是庄晨的闺女。看,看是不是……”

  庄晨是妈的姓名。

  眉眉知道这是姨婆在夸庄晨的闺女,虽然她并没有叫她们“乖乖、宝贝儿”,但眉眉觉得这比叫乖乖宝贝儿还真。她在姨婆那bào风骤雨般的亲吻中顺从着,那陌生而又真切的小话使她心中充溢着前所未有的欢乐。她依偎在姨婆宽厚的怀里,那温暖的ròu的芳香使她受着莫名的陶冶。那柔软的、手背带着ròu的旋涡的抚摸使她很想撒娇。

  童年的眉眉常把奶奶、姥姥想成一个满头银丝、皮肤白净、胸脯宽厚的老人。甚至在幼儿园为小朋友描述自己的姥姥时,她描述的就是眼前这位姨婆,虽然她们从未见过面。她还编出过许多假定:一双刚穿在脚上的新鞋,她说“是我姥姥给我买的”;星期天下午回园时手提一只装满糖果的塑料提袋:“我姥姥从北京寄来的”……

  她愿意使一切美好和慷慨都属于她想象中的那个姥姥。

  原来她真有这么一位想象中的姨婆姥姥。

  姨婆把带给她们的巧克力和一种弯曲的小点心分给她们,她们终于不再想到困,仿佛从来就不懂困的滋味。

  夜深了,姨婆没回东城自己的家。在婆婆的提议下她们开始打麻将。小玮终于忍不住倒头睡在chuáng上,眉眉却愿意和姨婆共同度过这神秘的时刻。她被姨婆拥在怀里,看着那满桌子奇形怪状的图像,不明白其中的一切。姨婆耐心为她作着讲解:“这多像个烧饼,你看上面还有芝麻粒;这是副眼镜;你再看这个,这不是一只小鸟么;那多像两条鱼……”眉眉觉得姨婆是专门为了她才坐在这里。她看看对面,对面的婆婆对眼前却贯注了全神。她认真的盯着手下和桌上,惟恐错过了什么忽略了什么。她不断地叫着“和”,把别人手下的红绿筹码不客气地往自己跟前收敛。眉眉看懂了那筹码代表着什么,那是钱。

  婆婆收敛着别人的筹码,并不断欠起身,把耳朵贴上窗子听听动静。这种听动静给她们的行为乃至整个房间带来了几分不光明。

  姨婆的心不在焉姨婆对眉眉滔滔不绝的讲解,使她自己眼前的筹码越来越少了,眉眉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姨婆。

  姨婆越来越“穷”了,在牌桌上,姨婆成了婆婆一个好脾气的陪衬。

  夜更深了,眉眉在姨婆的怀抱里体味着困倦的懒散和美好,一切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

  2

  那时候小玮正在妈的肚子里,妈就有了一个大肚子。眉眉觉得妈的肚子很沉,像扣着一口大锅。

  有一次眉眉不高兴,越看妈越不顺眼。她气不打一处来,就冲着妈的大肚子推了一把。她以为妈一定会被她推翻在chuáng上,但是妈没有翻,只摇晃了一下。

  妈正在看一本画报,画报从妈手里翻下来掉在chuáng上。

  “怎么回事?你!”妈惊异地看着眉眉,眼睁得很大。

  眉眉躲过妈的眼光,努力注视掉在chuáng上的画报。她看见一个非常恐怖的场面: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将一个垂死的青年搂在胸前;那青年脸上淌着又红又稠的血,那个瘦老人把眼睁得很大,惊恐地看着前方,就像妈现在这眼光。她不知是因为有了青年人脸上的血,老人的眼光才变得惊恐;还是因为有了老人的惊恐,青年人脸上才有了血。过了许多年苏眉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和那画的故事:俄国皇帝伊万雷帝在激动中失手杀死了他的皇太子,然后又将儿子紧紧搂在胸前。那便是人所共知的“伊万雷帝杀子图”了。

  后来眉眉哭了。那血使她恐怖,血和妈的肚子受到的袭击好像就是一回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把那个俄国皇太子的血和妈的肚子连在一起。

  她想她是被自己的行为吓哭的,血使她流了那么多眼泪。

  爸问她为什么动手推妈,说这种行为就是粗野。开始她说什么也不为,后来又说那是因为妈的肚子太大太难看,她最不喜欢妈有这样一个大肚子。爸和妈互相看看,像是相信了她的理由,又像不信她的理由。他们原谅了她,但她却哭得更凶。她哭,号陶着大哭,好像无论爸妈原谅她还是不原谅她,她都得哭。也许她哭是因为没把真正的理由告诉爸妈,她对真正的理由作了藏匿。然而那理由她似乎又说不清楚。

  可谁能说妈的大肚子好看。

  妈的肚子终于在眉眉的恼怒之下变小了。眉眉怀着一种不自然的新奇迎接了小玮的出生。她相信她是世上第一个nüè待过小玮的人,小玮还没同她见面她就打了她。她整天猜测她打了她哪一部分,是肩膀,还是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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