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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_铁凝【完结】(48)

  “什么话你还听不出来?我留眉眉是为了减轻你们的负担为了支援你参加运动。你一提就是钱。”司猗纹说。

  “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为什么还得让我去给眉眉买衣服?”庄晨说。

  “买衣服?什么时候?”司猗纹问庄晨。

  “明天。”庄晨答。原来她提前把明天的“将来时”当做了已经完成的“过去时”。

  “我说哪。我还当眉眉的衣服都是你cao持的呢,原来是明天。”司猗纹对庄晨的语无伦次表现出明显的幸灾乐祸,“待会儿眉眉回来你里里外外都看看,看这几年她到底添置了多少衣服。她还有个小柜哪,也让她打开都给你看看。”

  “可眉眉也没少gān活儿!宝妹不是没请过……保姆嘛。”庄晨道出了她对眉眉在北京的真实看法。

  “哪个孩子不劳动?你就这样教育眉眉?她爸爸苏同志就这样教育他女儿?别光看见眉眉正住在这儿帮了我,帮了你那死弟弟庄坦。你怎么就不看看我们对她的教育?刚来的时候见人都不知道招呼,连‘您’‘你’都不分;还有在政治方面,你知道?她现在领导全院做早请示,谁的教育你想过没有?”

  “这,我不够了解,可我们寄的钱也不是十块八块。”庄晨不知怎的忽然又把司猗纹的政治降低到经济。

  “你要是非算经济账不可,咱们就不妨算算。”司猗纹说,“就你们那三十块钱,在你们那种地方吃个小葱、大蒜、百分之三十的细粮也许还差不多。可这儿是北京,你知道一斤议价油多少钱?你知道一斤带鱼多少钱?你知道一斤蜜供多少钱?”

  “可眉眉有临时户口,粮食有定量供应。”庄晨说。

  “就吃那点儿定量?你没看见眉眉正在长个儿,不是你发现的袖子短?”司猗纹说。

  “是短!我看不得这个。”庄晨说,“这简直像……”

  “像什么?”司猗纹问。

  “像个小……像个小长工!”

  “你还不如gān脆说我像地主。你说什么也不算错误,这年头往老子身上泼热油的人都有。”

  “这年头,正因为这年头您帮了我和友宪一把我们才永远感激不尽。可您也是眉眉的外婆。”

  “我不是。你也甭感激我,我见不得这个。我是地主,是好吃懒做的地主。我也不是你妈,我不趁别的就趁一个死儿子庄坦!”司猗纹真地激动起来,眼泪脱眶而出,她任它们在脸上流淌。

  庄晨对司猗纹这哭的种种最为明悉,她知道每当母亲允许泪水在脸上任意流淌时,那就是告诉你:这是我最大的悲痛最大的绝望,这悲痛和绝望正是由于你的存在所致,然而你最好就这样看下去。

  司猗纹这每次的悲痛和绝望都能使庄晨受到必要的感动。她一面确信着母亲这半真半假的悲痛绝望表演,自己也会半真半假地悲痛绝望起来。不是么?她为什么要把女儿说成是小长工呢?没有地主哪儿来的小长工?难道不是这个形容才勾起母亲对庄坦的回忆吗?庄坦毕竟是惟一守在母亲身边的人。现在她的到来不仅没有使母亲得到安慰,反而又勾起了她如此的大悲大痛,母亲的热泪似乎正流淌在她的脸上。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小手绢在脸上不住擦拭着,似乎在擦着她和母亲那一脸共同的泪水。

  眉眉和小玮、宝妹回来了,司猗纹娘儿俩也暂时停止这场共同的悲痛。庄晨也才想起她这次来京的主要任务:她是来给司猗纹送小玮的。她深知这是一个最难启齿的话题,然而她还得硬起头皮,把她的话题亮给司猗纹。那么她应该先把由此引出的新的经济问题明明白白告诉母亲,让母亲放心大胆地再去接受她另一女儿——小玮。

  “唉!”司猗纹似乎首先猜透了庄晨的动向,她先发出了一个引人注意的感叹词。

  “唉。”庄晨也呼应着。

  “这今后可怎么办?”司猗纹问。

  “这可怎么办?”庄晨也问。

  庄晨这没头没脑的发问几乎使司猗纹火不打一处来,只有此时她才想到,你到底是我的女儿,谁让我和庄绍俭把你造就得这么心不在焉呢?庄坦的“匆忙”、庄晨的“心不在焉”都能使她从内心想到他们是她毫无疑问的骨ròu,但她还得一面冒着火一面给她点明。

  “我是问你对我怎么办?”司猗纹说。

  “我?”庄晨好像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

  “现在这不成了让竹西养活我?我还有女儿哪!”司猗纹说。

  庄晨明白了:“您说吧,怎么着都行。”她说。

  “我知道你是来送小玮的,难道我还能把你们娘儿俩赶出去?”司猗纹终于首先点明了庄晨此行的目的,这点明里也有必要的首先讲清条件的暗示。

  庄晨说出了来意。谈到条件,她又说了一个她力所能及的数目。这数目足以使她和苏友宪倾家dàng产了,幸亏他们没有家也没有产,只有每月两个人加在一起的那九十几元工资(苏友宪目前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费)。她准备拿出一半给司猗纹。她想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平均分配这九十几元是可以报答母亲对他们的帮助了。她把这个数目公布给司猗纹,司猗纹却表示了直率的不同意。

  “你怎么又拿你们那个地方和北京比?”司猗纹说,“再说这里也没有给我的份儿,这是你女儿的生活费。”

  “那……”庄晨又犹豫起来,觉得或许母亲的一切是正确的,“那……您看怎么好,我怎么着都行。”

  “这样吧,你们每月再给我十七块五吧。”司猗纹说。

  “十二块五吧。”庄晨脱口而出地做了讨还。

  “唉!”司猗纹叹道。这次的感叹与从前那感叹已有明显不同,这是一个能引起庄晨兴奋的信号,这信号意味着娘儿俩终于达成了协议。

  庄晨松了一口气,站起来从容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无所顾忌地喝起来。

  司猗纹也松了一口气。庄晨的出现终究又给她带来了从前娘儿俩相处时的那种愉快。她也沏了一杯茶。她看出了庄晨对于那茶的贪婪,便不自主地给女儿茶杯里加些开水。

  39

  下午,庄晨带眉眉和小玮上街买衣服。庄晨告诉两个女儿去西单商场,离响勺胡同最近的商业区便是西单了。

  深秋的阳光散淡地在头顶照耀,带着难以觉察的暖意,有点刺眼。眉眉觉得她一百年没有在这样的阳光下走了,她很在乎这个下午,几年来这几乎是属于她的惟一一个下午。在这个下午她为自己的事qíng出门,不是因了别人的吩咐。她愿意这个下午无限延长,衣服最好不容易买。

  走出胡同,宽阔的长安街横在眼前。远处电报大楼的钟声响了,响着那个人尽皆知的曲子,才两点钟。钟声使眉眉特别激动,不是因为那支曲子的尽人皆知,而是钟的声音本身。在以后的岁月里眉眉从未放弃过对钟声的迷恋,虽然当时以她十三岁的年龄还无法说清对钟声的感觉,但那声音里的确有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幽深的启示,一种对人类心灵的扩展,像来自天际,像来自地心。用钟声敲击出来的那个曲子直到人们渐渐淡忘它时她还爱。她记起它时,耳边总是响着钟声的敲击。

  钟声扩展着她的心灵。她希望妈和她一块儿享受这心灵的扩展,她愿意妈从这享受中尽快忘记上午和婆婆的那个不愉快。那个不愉快应该属于那个院子那间南屋,不应该属于这钟、这阳光、这街。眉眉走得很磨蹭,她希望妈停下来出其不意地向她们宣布:“走,咱们先去玩玩,玩够了再去买衣服也不晚。”

  但是妈拉着小玮在前边走得很快,看来她不会改变主意。妈也许不知道钟声就在街的上空飘dàng,钟对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她听钟声听得太多了,农场出工、收工、开饭、起chuáng都敲钟,人们都说那是钟,其实是悬在树上的一块废铁。在农场庄晨心里每天都安分守己地装着这块废铁,现在装在她心里的是眉眉那两只短袖子。

  眉眉的心qíng终于不可抑制了,她紧走两步追上妈和小玮说:“妈,咱们一会儿再买衣服行吗?”

  “一会儿?那现在咱们到哪儿去?”妈说。

  “咱们去玩儿吧,去公园。”眉眉说。

  “行,”妈很容易地变了主意。

  小玮很兴奋,她从来还没去过北京的公园。她只去过虽城的公园,那里有一只孔雀几只猴,后来孔雀死了,就剩下了那几只猴,猴山上一只秋千几只猴抢。现在姐姐的提议使她即将成为北京一个公园的旅游者,她开始对那里展开想象,她想那绝不是一只孔雀几只猴的问题,猴山上也不会就一只秋千。

  “咱们去哪个公园?”眉眉问妈。

  “你说吧,哪个都行。”妈说。

  “去北海。”眉眉说。她觉得中山公园太近,动物园又太远。

  “行,就北海。”妈立刻就同意了眉眉的提议。

  她们兴高采烈地找到去北海的无轨电车站,但妈妈的同意却使眉眉觉出几分缺欠。她多么希望这个玩儿的提议变作妈的提议,那时她和小玮就变成了被妈率领,而现在倒像是眉眉在率领妈妈。她常常希望妈能有出其不意的建议叫眉眉和小玮乐不可支,她愿意乐不可支地去服从妈。但她们的乐不可支大多是由自己创造自己实现,她还得去指挥妈妈。

  这时,眉眉无形中又成了指挥者。她指挥着妈和小玮的路线方向,指挥她们怎样过马路并把安全岛的作用讲给小玮听。小玮听着姐姐的解释,尊敬地站在“岛”内,理直气壮地观看来往车辆,像在说:这是安全岛,我姐姐告诉我的,谁敢撞!她qíng绪昂扬地久久不愿离开那“岛”,眉眉还是把她从安全岛里拉出来。

  在电车站等车时,小玮发现车站旁边有一家ròu食店,她要求妈领她进去。显然,她的兴趣已由安全岛转向这ròu食店。她们进了店,一股诱人的ròu食味儿迎接了她们。小玮隔着玻璃柜台开始寻找,她把视线停留在一只烧jī身上,于是她央求起妈。她一边央求一边伸出巴掌拍那柜台,眉眉想拉开她,妈却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钱。售货员用张白纸给她们把烧jī包好,她们刚出店门妈就为小玮打开了那纸包。她把jī托在手里,撕下一条jī腿塞给小玮,小玮举起jī腿靠住站牌大嚼起来。妈又把jī送到眉眉眼前要她自己动手撕,眉眉拒绝了妈的盛qíng。妈为自己拽下一支翅膀也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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