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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花_铁凝【完结】(65)

  瞎话再提支应局,茂盛笑了,他笑着转过身来拄着铁锹对瞎话说:“瞎话呀,村里人其实早把你那支应局忘了,怎么这支应局光成立,也不见你支应啊?”

  瞎话说:“那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就有你的热闹看了。再者,你盼支应啊,你向日本啦?”

  茂盛说:“谁盼日本人?王八蛋才盼呢。”

  瞎话说:“咱不盼他,他生是要来哩。”

  茂盛说:“你瞎话摆事的说说算了,没人当实话听。”

  瞎话和茂盛说话时,一直卖关子似的把那块白布背在背后,见茂盛死活不信他的话,这才把身后的白布猛然亮出来。茂盛一见白布,才想起前些时瞎话找他写字的事,心想,莫非这支应局真要支应?他有些慌了,扔下铁锹打量着瞎话说:“……这……”

  瞎话说:“茂盛呀,你也别这别那的了,快按指示gān活儿吧。把西墙根儿拾掇了,把院子扫了,还得摆桌子:一张方桌,两把圈椅,摆在西墙根儿大椿树底下。摆上桌子,还得打扫门口,要净水泼街,huáng土垫道。”

  茂盛说:“我娘呀,莫非真要进村?”说着脸上更显惊慌,手便也有些颤抖。

  瞎话说:“看把你吓的,也不必。对付日本全靠个支应局了,支应好了万事大吉,支应不好你再罗唆也不晚。快准备家伙打扫院子泼街吧。”

  茂盛还是站着不动,又嫌瞎话闹的动静儿太大,说:“用得着泼街吗?听老人们说,先前村里过皇帝才净水泼街huáng土垫道呢。马玉昆带兵从这儿过,都没人给他泼街。”

  瞎话说:“快张罗吧,咱不支应皇帝,咱支应的是皇军。白布黑字可是你写的,你看,‘欢迎大日本皇军’。”瞎话一面说着,又把白布亮了亮。

  茂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知道这几个字的意思不好,很不光明磊落。现在通明事理的笨花人救国心切,不是向东就是往西,而他却在写什么欢迎大日本皇军。写完这几个字,就自觉无颜以对乡亲。可瞎话跟他说过,这不关你的事,字是瞎话让他写的。现如今瞎话为了让他出力,竟又拿写字的事要挟他了。茂盛把铁锹一扔,转身就要走。瞎话知道茂盛给他摆了“邪”,连忙追上去说:“哎呦茂盛呀,别摆邪了,我瞎话的下固然不少,惟独叫你写字我担责任的话是实话。那几个字虽然出自你手,可是出自我的主意,凡事都由我兜着。今天日本人进村我来支应,也是事关全村,你就快搭把手吧,叫伙计该拿扫帚的拿扫帚,该拿铁锹的拿铁锹。那仓本的洋马跑得快,说不定早就出了东门。”

  茂盛想了想瞎话的话,不再多说,真去叫伙计打扫庭院。扫完院子又让伙计在门口扬了些新土,用喷壶洒些净水,笨花的街道立刻显得格外生动。

  扬几把新土,洒几桶净水能改变一个院落,一条街道乃至一个村子的面貌,这是笨花人早就明白的效果。但huáng土垫道、净水泼街是百年不遇才实施一回的。

  在净水和新土的气氛里,茂盛和瞎话又把一张方桌从店中抬出放在西墙根儿,那块白布就挂在这方桌的前脸儿。现在就缺两把与方桌配套的圈椅了。茂盛店里没有圈椅,客人吃饭、打尖坐的是长板凳。瞎话知道茂盛店里缺少圈椅,早就让糖担儿去借了。糖担儿现在是村警,是瞎话的左膀右臂。茂盛打扫完庭院,糖担儿也扛来了两把圈椅。瞎话问糖担儿圈椅是从谁家借的,糖担说是从佟家。瞎话想,这糖担儿还真有心眼儿,借圈椅不到向家去借,单到佟家去借。在笨花,有圈椅的人家不多,让日本人坐在佟家的圈椅上倒合适。瞎话夸了糖担儿,糖担儿对着瞎话的耳朵小声说:“也不必夸,很浅显的事:尹区长在向家坐过的圈椅,就不宜再给日本人坐。”瞎话咧了咧嘴笑了,绽开一脸深厚的皱纹,短胡子在脸上飞扬,显得牙也很白。

  糖担儿把圈椅摆在大椿树底下方桌两边,瞎话紧跟着就坐了上去。他坐在圈椅上,抻了抻衣服的大襟,对糖担儿说:“你去传茂盛,传来茂盛就上街敲锣去,你一边敲一边喊,就说一家出一个人,不论大人小孩,男女都可,快到茂盛店集合。”说完又打量着糖担儿问道:“你的糖锣呢?”糖担儿告诉他说,糖锣在腰里掖着哪,说着就像变魔术一样从腰里抻出一面小锣。糖锣有菜碟子大,先前糖担儿就是敲着它在花地里行走。那时他用它敲醒着一个个神秘的夜晚,现在他又要用它去传唤乡亲。瞎话看看糖担儿手里的小锣,觉得村警手里本应有一面大锣的,这是他的忽略。他对糖担儿说:“糖担儿呀,就先敲它吧,秋后支应局里有了进项,再给你换个大的。”糖担儿说:“换不换的吧,是个响动就行了,谁听见是谁吧。”瞎话想,糖担儿的话也有道理,支应局既是个支应,敲锣叫人也就是个支应,莫非还在乎人多人少?

  糖担儿手拿糖锣出门,还不忘传茂盛的事。茂盛来了,看见正襟危坐的瞎话,说:“嗬,倒是像个局长。”

  瞎话说:“快给局长传膳吧。局长光顾忙,还没有进膳呢。”

  茂盛说:“上翅子还是上燕窝?”

  瞎话说:“翅子、燕窝谅你也没见过,就上碗杂面汤吧,你也就会做个焖饼、糊汤、杂面汤。”

  茂盛去给瞎话做杂面汤,听见糖担儿正敲着糖锣在街里喊,锣和糖担儿的声音都很暗哑,糖担儿和他的锣都老了。

  糖担儿是老了,如今人们叫他老糖担儿。老糖担儿驼背哈腰,哑着嗓子。老糖担儿的锣也老了,暗哑中透着破声儿。先前不安分的好看热闹的老糖担儿在笨花的夜里游走,恨他爱他的人都有,可谁又都觉得缺不了他。那时的糖锣对于村人来说,本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听的。每天每天,随着huáng昏的隐去,糖担儿的糖锣在初显的夜色里突兀地响起,从容、亲昵,尾音里还有几分撩拨。它唤起着孩子们的食yù,它也使一些男人女人的心乱。不久前,村里大白天也突然响起糖锣声,人们便一时转不过弯来了,好比白日做梦。人们纷纷立在街门口观看,他们仿佛第一次看见了老糖担儿手里那只菜碟子样的糖锣,原来竟是有着几分寒酸的。它那撩糙的声音东一声西一声地响在笨花的街道上,木呆呆的,瘪声瘪气的。再后来,笨花人膈应糖担儿的锣声了,人们都知道糖担儿的锣声连着支应局,支应局连着日本人。现在糖担儿的luǒ又在笨花街上响了,伴随着它的声音,是糖担儿的传唤声:“快到茂盛店吧,支应局有事!”

  人们心想,我娘呀,莫非真的要来?人们看着弯腰驼背的老糖担儿过街,都躲在门dòng里不出来。老糖担儿冲着他们喊起来:“我说乡亲们哪,别扒头探脑看我了,快到茂盛店吧,一家一个人,真是有公事哩!”一些人这才跟着锣声、跟着糖担儿的呐喊往茂盛店走,一些人还站在门口犹豫着。

  糖锣还是敲来了一些村人。人们半信半疑地走进茂盛店,围住瞎话问这问那。识字的人一眼就看见了围在桌上的白布,指着白布对瞎话说,这可是凶多吉少的事。有人便责怪瞎话,不号召人躲避,还让人到茂盛店集合等日本人。瞎话解释说,写几个字谁也伤不了筋骨,保住一村子平安才是头等大事。躲和等其实道理都是一个,该躲了就躲,该等了呢就得等。眼下笨花人还不是躲的时候,要等。支应局就是为了支应日本人,保护乡亲的,有我瞎话在,就能保笨花的平安。又有人问,几个字就能保住平安?瞎话说:“别小看这块布,闹好了这就好比是咱笨花村的护身符。”

  问话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又有少,由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后面飘过来:“你敢打保票这就是护身符啊?”原来这声音是小袄子。

  瞎话看见了小袄子,却故意对糖担儿说:“快过去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嗓音还不低哩。”

  糖担儿在人群里找到小袄子,低声对她说:“小袄子,这地方可不是你大闺女来的地方,这不比拾花,快回家换你娘来!”

  有人听见了糖担儿对小袄子的提醒,便说:“她娘正在家里往脸上施粉哩!”有人低声笑了。

  如果不是几个孩子跑进茂盛的店,人们一时就像忘记了他们来这里的事由。几个半大孩子跑进茂盛店,惊慌失措地对瞎话说,日本人已经过了苇坑,就要进村了。集中在茂盛店里的人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峻,立时就止住了刚才的玩笑话。有人转身要走,却被瞎话喝住。他让一院子笨花人分两行排开,从门口一直排到院内,他自己和糖担儿像排头羊似的站在了队伍前头。

  日本人第一次来到笨花,人数不多,队伍走得也很散漫,几匹马走在前头,后面有自行车也有行人。为首的果然是日军驻兆州的部队长仓本。

  瞎话见多识广,仓本虽然没有来过笨花,可瞎话已经熟悉了仓本的模样。这是一个个子偏矮、黑圆脸的中年人,说不上威风,他身下的坐骑倒比他这个人神气活现。仓本在茂盛店门口勒住马的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看从店外直排到店内的笨花人,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接着他向笨花人发话说:“我喜欢中日两国用这种方式相处。如果走到哪里遇到的都是这种景象,还有什么战争可言?”翻译将仓本的话翻过来,仓本也在茂盛店前下了马。他注意到站在前头的瞎话,伸出手向瞎话走过去,用中国话说:“你的什么的gān活?”

  瞎话听得懂,他面无惧色地说:“我的,维持会长的gān活。”当着日本人瞎话就不提支应局了,支应这两字是既无认真、又无诚意的。

  仓本握住瞎话的手说:“要希。”

  瞎话在前,仓本在后,进入店门朝桌子走去。这仓本在门外就已经看见了挂在桌子上的那块白布,神qíng果然更加得意。他问瞎话,布上的字是不是他写的,瞎话说,正是出自他自己之手。仓本夸了他的书法,有笨花人在心里说,到底是瞎话,出口就瞎话连篇。

  仓本来到桌前,并不急于坐下,却注意起方桌两边的圈椅,他伸出手把圈椅抚摸了个遍,便开始对这两把椅子发表起议论。他说,如果不去面对一件实物,泛泛地讲“中日亲善”好像是一句空话。大东亚共荣也就难以实现。可当你面对一件有东亚人共同特点的实物时,你才能觉出“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的可能。就说眼前这两把椅子吧,它本出自中国工匠之手,它用料通俗简单——我猜是就地取材,造型简单,但妙不可言,也非常符合人体舒适的需要。这种椅子的工艺里却又具备着日本木工的工艺特点。就像他在日本,也经常看到,本是出自日本工匠之手的实物,却有着中国的传统,比如日本的寺庙建筑。这种风格的接近,正说明了中日两个民族的接近之处。如此说来,日本的木工和中国的木工都是了不起的艺术家,他们的智慧和手法的接近,正好为“中日亲善”找出了根据。仓本面对两把圈椅,向笨花人发表了关于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的必然和可能的演说,又扶住椅子感慨道:“好椅子呀,好椅子……”他问瞎话,这椅子是什么木头做成。瞎话说:“柳木。”仓本说:“柳树就是垂杨柳吗?”瞎话说:“就是垂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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