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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花_铁凝【完结】(80)

  谷糙里又一阵窸窸窣窣,这人从糙下坐起来,果真是一个日本兵。他没有军帽,只穿着白衬衣和军裤。随着有备的问话,他努力把身上的谷糙拍打gān净。他的目光终于和有备对视了,却没有要反抗的意思。有备还是要显出些威风,他厉声对这人说:“把手举起来,有枪就快放下!八路军优待俘虏。”谁知对方听了有备的发话,既不举手,也没有任何动作,两眼只是盯住有备。有备这才想到,这人是不懂中国话的。他也才明白自己无力处理眼前的事。他急忙钻出糙垛,冲着院子大喊起来。他的呐喊引来了董医助,董医助和孟院长都来了,佟继臣也来了,有备把糙垛指给众人。

  糙垛里的日本兵在众目睽睽之下钻了出来,在人前尽力把身体站直。从他那条绑着毛巾的腿上看,腿是受了伤的,有血从毛巾上渗出来。他瘸着腿走了两步,又站住了。这是一个个子偏高,面孔白皙清瘦的年轻人,耳朵和嘴唇都很肥厚。脸上带着深深的愁容,愁容里还有惊慌。孟院长向他问话,他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意思是他是不会讲中国话的。佟继臣便过来用日语和他jiāo谈。孟院长这才想到佟继臣在日本留学的事。孟院长对佟继臣说:“先问问他是哪个部分的,为什么来到这里。”佟继臣问了日本兵,日本兵说,他叫松山槐多,是兆州仓本部队的一个下士,今天在大西章战斗中小腿负了伤,藏在了老百姓家中。战斗结束,日本人在打扫战场时把他漏掉了。他求生心切,晚上看见一个无人的担架,就偷偷爬上来,没想到被人抬进了八路军的医院。却又担心被认出,在混乱中他才又悄悄钻进了这个糙垛。虽然他想求生,但是对于死他也作好了准备。

  佟继臣把松山槐多的话翻译给孟院长,孟院长避开松山槐多,对大家说,战场上上碰见这种事并不奇怪,他在冀西时,也遇见过日本兵跑到八路军医院来的事。这种qíng况一般都有特殊xing质,一是日本兵求生心切,就像这个松山槐多说的,看见担架就上。二是这种人对侵略战争存有矛盾心理,所以一旦负伤无援时,不用日本的武士道jīng神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采取其他求生方式。孟院长在冀西时收治过这种人,过后他们还自发成立过反战组织,表示要为抗日出力。

  松山槐多小腿上的伤势并不严重,子弹没有打着胫骨,只打穿了腓肠肌。佟继臣给他清理了伤口,又用日语问了他不少话,像审问。有备在旁边作助手,觉得松山槐多回答佟医生的话是认真的。松山回答着佟医生的话,还不时看看一边的有备,似乎是对有备说:你相信我的话吗?我说的都是实话。有备为松山槐多包扎伤口,孟院长还专门检查了有备的包扎。

  佟继臣把松山槐多的答话向孟院长作了汇报,他说,松山槐多是日本长野县穗高町人,一年前应征入伍的,今年才十八岁。入伍前是东京美术学校的学生,属西洋画科。东京美术学校的学生有不少人存有反战qíng绪,但松山槐多说他自己并不是一个激进的反战者,只是战争使得他不能再继续心爱的学业了。到达中国后他只盼战争早一天结束,好让他再有机会回到他的美术学校。

  孟院长听完佟继臣的报告说:“怨不得他的挎包里有一顶黑学生帽,帽徽是个‘美’字。挎包里还有一个本子,画着不少中国的风光。”孟院长思忖片刻又说:“松山槐多自己讲的这个故事,目前我们也只能当故事听听,也有日本兵为了生存,编出一些虚假故事的。”

  松山槐多被安排住在向家一个废弃的糙屋里。笨花人说的糙屋并非用糙搭成,这是百姓为存放牲口吃的碎糙和农具的屋子。这屋里还有一盘小炕,现在成了松山槐多的病chuáng。他在向家一住半个月,享受着和医院工作人员一样的生活待遇。每天为他换药的是有备,每次换药时,有备把绷带解开,先用双氧水为他清洗伤口,再把红汞纱条塞入伤口中,再重新包扎起来。开始松山槐多只观看有备的cao作不说话,但几天后他的伤口不见好转,伤口里还化着脓。有备再换药时,松山槐多就比划着要过有备手里的器具,开始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他先把一条蘸着红汞的纱条塞进伤口,再把纱条从伤口另一面拽出来,两只手再捏住纱条的两端用力拉拽,鲜血立刻从伤口里流出来。松山槐多咬紧牙关,脸上却带着笑容对有备说:“要这样。”他指示有备也学着他的方法去做。有备学着松山槐多的动作为他换药,只觉得这动作未免太残忍,当他学着松山槐多的办法为他处理伤口时,觉得疼痛就成了他自己。可是,在做过几次松山式的处理后,松山槐多的伤口还真有了明显的改善:新ròu正从伤口的四壁长出来,松山槐多欣喜地把新ròu指给有备看,有备身上轻松了许多。

  有备的轻松不仅是因为松山槐多的伤口长出了新ròu,在给槐多换药的日子里,他还学会了用简单的日语和松山槐多jiāo流。他管他叫槐多,他管他叫有备。槐多也学会了不少中国话,和有备相比,槐多掌握的中文比有备掌握的日文更多一些,因为日语里就有不少中国字。遇到两人语言不通时,就在槐多的本子上用中文写。

  槐多的本子不是一般的本子,是东京美术学校的速写本。本子上不光写字,还画着许多速写画,有铅笔的也有蜡笔的。这些速写画引起了有备的极大兴趣,从前他听尹率真和取灯都说过这种写生画,今天才终于见到了什么是写生画。他翻开一页看,是兆州的古城门,他看出这就是兆州的东门:土城墙上矗立着一个城门楼,门楼上有块匾。从这个门dòng出去走八里,就是笨花村。在这幅铅笔画的下边写着字:支那兆州,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他又翻开一页,是几颗古柏树,下面的记载是“支那兆州柏林寺古柏,昭和十八年十月五日”。再翻,是一棵大白菜,旁边写着“兆州的白菜比长野的白菜大”。再翻是一个光头的男子像,有备看出是槐多的自画像,画的虽然潦糙,也能看出那是槐多本人。有备继续翻槐多的速写本,他翻到了自己家的糙垛,这是槐多刚画上去的。槐多先用铅笔画出糙垛的形状,又用蜡笔在上面涂了颜色。下边的文字注明是:支那兆州笨花村糙垛,昭和十九年七月余养伤于此。

  槐多的速写本使有备向槐多说出了自己对美术的兴趣。前些天,当有备得知槐多是个学美术的学生时,还不愿把自己的兴趣告诉槐多。那时他想,自己是个八路军,而槐多是个日本兵,给日本兵治伤是八路军的政策;和日本兵谈画画就没有原则了。但是今天,当他翻看了槐多的速写本后,他有点要向他请教的愿望了。他对槐多说,其实他也画画,可是画什么不像什么,这是为什么。槐多说:“你画画让我看看。”他就势为有备摆了一个军用水壶,让有备在他的速写本上画。有备画了一阵,觉得和眼前的水壶还是有距离,就问槐多是为什么。槐多说:“我看出了你的问题。你画一种圆东西,先要找出它的直线。圆线没有标准,直线有标准。”槐多边说边从有备手里拿过本子,为有备作示范。他先用虚线画了一个长方形的方块,又用直线在方体里找水壶的各个圆线,然后再把这些不完整的圆线连接起来,纸上便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水壶轮廓。槐多又在这个轮廓上画出了水壶的明暗,一个水壶便呈现在纸上。

  槐多的作画方法使有备的眼界大开,心里一阵豁亮。接着槐多又给有备讲了比例的重要。他说,画画要先讲比例,比如一个房子前卧着一条狗,狗旁边还有一只jī,那么这三种东西之间就产生了比例,这种比例就叫比例关系。比如一个成年人大约有七个头高,这也是个比例关系。槐多对有备说,绘画的道理还很多,我讲的都是最基本的,都属于观察能力。在美术学校学美术,就是要锻炼自己的观察能力。

  有备为槐多治伤,槐多也培养着有备学习绘画的观察能力。槐多的伤腿逐渐痊愈,脸上的愁容也渐渐消失。闲暇时他常和有备一起到屋顶上画写生。有备问槐多,长野县和兆州一样不一样。槐多说:“不一样。长野县有山,有水;兆州没有山,只有一条孝河,河里也没有水。”有备说:“你是说兆州没有长野好,是不是?”槐多觉出自己的言语有失,急忙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长野好,兆州也好,要不然为什么我在本子上画兆州。”有备说:“兆州好在哪儿?”槐多说:“兆州和长野许多地方都相似。这里的平原就很像长野,看到它就能引我想到我的家乡。长野有条千曲川,兆州有条孝河。孝河里虽然没有水,但它们弯弯曲曲的样子实在一样。我常常看着兆州想家乡。”有备说:“那谁让你们非要来中国不可。”松山槐多不说话了,可思乡的心qíng显然还在继续,顿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是的,谁让我来中国呢?”松山槐多沉默了,枕着自己的手掌在屋顶躺了下来。有备也躺在松山槐多的旁边。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松山槐多叹了口气说:“有备,我给你唱一首歌吧,这是一首回家的歌。”他用日文低声唱起来,唱得婉转动qíng,自己还流着眼泪。

  有备听槐多唱完,就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唱的是什么意思。槐多说,这首歌叫《小小的晚霞》,这是一首童谣,唱的是乌鸦回家的事。他吃力地用中文给有备翻译着歌词:

  晚霞啊晚霞,天黑了,

  山上寺庙的钟声响了,

  手拉着手都回家吧,

  就像乌鸦归巣一样。

  孩子们回家了,

  月亮出来了,

  小鸟做梦的时候,

  亮晶晶的星星闪耀了。

  有备听完槐多的歌词,觉的天上仿佛真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闪耀。从前有备不知道什么叫朋友,他常听大人说:“这是我的朋友。”“来了个朋友。”“去送朋友。”他想大人们真有朋友吗?人真要朋友吗?此时此刻,趟在屋顶上的有备想起了朋友这两个字。他问槐多:“日本人管朋友叫什么?”槐多告诉有备说:“叫莫塔其。”说完他问有备:“你问这gān什么?”有备本来要说:“我们做朋友——道莫塔其吧。”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这样说。槐多再好也是个日本兵,而他是个八路军。槐多这时也警惕起来,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小孩显然已经是他的中国朋友了,可他没有自不量力,他没有把自己的心qíng告诉有备。

  平时,槐多喜欢随意把他的黑帽子戴在头上,现在帽子就放在他身边。有备喜欢这顶帽子,它那黑呢子的质地,黑色亮皮的帽檐,都让有备觉得新奇。尤其缀在帽子正中的huáng铜“美”字帽徽,更显出它和一般帽子的不同。有时,有备替槐多换药时就故意把这顶帽子戴在自己头上。现在,有备听完了槐多的歌唱后又拿起了这顶帽子,他把它戴在自己头上说:“咱们先回家吧。”他拉起仍然躺在房上的槐多说:“我娘蒸糕呢,我闻见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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