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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花_铁凝【完结】(97)

  以下是:

  甘不够,号老丰;

  甘傻子,号老聪;

  甘难过,号老欢;

  ……

  小疙瘩主叫紧巴,向文成说:“号老宽吧。”

  西贝牛是个独姓,西贝家只有西贝牛过了岁数。向文成说:“西贝牛外号大粪牛,号老肥吧,攒粪肥田这是他终生的心愿。”

  向姓在笨花也是个小姓氏,只有向家巷几户人家。几户中尚无人过岁数。

  以下是前街。

  前街的姓氏纷杂,老人也多,向、甘二人很是动了些脑筋。他们为乡亲撰号,从下午直编到掌灯时分。向文成叫秀芝点灯,秀芝把灯点着端来。向文成对秀芝说:“你没有擦灯罩。”秀芝说:“擦过了。”向文成说:“擦是擦过,可擦得不gān净。”秀芝便觉得奇怪,说:“我是擦了又擦的。”向文成说:“味儿不对。gān净灯罩一个味儿,不gān净的灯罩一个味儿。”秀芝自觉一阵羞惭,心想怎么单在甘子明面前丢了人。她急忙又去换了一盏灯点着,向文成看也不看就说:“这盏灯擦得gān净。”

  甘子明和向文成继续为乡亲撰号,前街最后一名是东头的收jī老头。这老头也是个独姓,姓杨,抗战开始才搬来笨花住,这人的大名谁也不清楚,笨花人就都叫他收jī老头。向文成说:“也送他个号吧,号老追吧,整天张网追jī。”

  至此,笨花的老人都已各得其所。甘子明起身要走,向文成说:“子明,你先别走,还有一个人咱们忘了。”

  甘子明说:“谁呀?”

  向文成说:“瞎话。”

  按规矩,笨花村是不为死去的人喝号的,也不为具身份的、本有字号的人喝号——他们早已有了文明的称呼。但是向文成提到了瞎话这个已经死去的人,甘子明顿时也觉得应该破例为瞎话喝个号。前不久他们商量过要为瞎话立碑,碑上总不能写“向瞎话之墓”吧。甘子明就对向文成说:“你提醒得对,瞎话咱们可不能忽略。来,咱俩也借此考验一下各自对瞎话人品的评价。咱们每个人在手心里写一个字,就像《三国演义》上火烧赤壁之前,周瑜和诸葛亮每人在手心里写字一样。”甘子明顺手从桌上拿起两支笔在墨盒里告告,递给向文成一支。两人的字都写出来了,互相一亮,两人写的都是个“实”字。向瞎话,号老实。

  乡亲的号已撰出,向文成就开始了他的编剧。他不再能够把剧本写成字,只把先前笨花村秧歌戏班的一班人招来,在没有房顶的大西屋摆开阵势,由他给众人说戏。抗战前笨花村就有个秧歌戏班,沿用的调门儿属隆尧秧歌。演出时只有锣鼓,没有乐器伴奏,演员的调门儿高低自定。唱腔也简单,只有上句下句,外加一些“哭腔”“跺板”和心急如焚的“叫板”。这形式叫“徒歌gān唱,不入丝竹”。这戏班不大,演出的剧目却不少,能演折子小戏《马前泼水》《劝九红》《安庵送米》;也能演整出大戏《斩经堂》《窦娥冤》。战争中戏班散了,现在抗战胜利的消息一传来,一班人很快就集中起来。

  向文成为戏班说了一出自编的新戏名叫《光荣牌》,他不仅逐字逐句地给演员说,还指挥着乐队的锣鼓经。遇有演员在场面上走不对时,他还要扶着墙走到场上亲自给演员当场做示范。他该小生时就小生,该花旦时就花旦。

  光荣牌原本是抗战时抗属门前悬挂的标志,是一个尺把长的红漆木牌。环境残酷时抗属们就把光荣牌摘下收起;平和时又自动挂出。这光荣牌显示的是一家的光荣。日本投降了,抗属们理直气壮纷纷挂出了自家的光荣牌,向文成编剧就借用了它。《光荣牌》是一出喜庆的小闹剧,讲一个叫王满仓的八路军战士,胜利后请假还家探亲,却给家中的年轻妻子开了个小玩笑:本是正大光明回家报功的王满仓,故意谎称是“开小差”回家的。妻子听后非常气愤,就对他实施说理教育,劝他早日归队。后来父母和乡亲也跟王满仓大摆形势,劝他归队。最后,王满仓在妻子、父母和乡亲面前终于道出实言,众人皆大欢喜。戏班在向家大西屋经过几天几夜的排练,终于要登台演出了。

  庆祝大会这天,能回村的笨花人都回了村,有备也回了村。胜利后回家的有备,还是觉出家中的凄凉多于欢喜。他在辞别了许久的院子里转悠着,看见那些少人居住的房屋,长满青苔的甬路,跌落在院里的枯枝败叶,心中不禁升起一阵阵惆怅。向桂的大房、有备的聋奶奶病故后西院也没了人。后院里,群山也走了,牲口也没了。尤其当他看见父亲向文成扑着身子伸出双手欢迎他进院时,更觉酸楚难耐。如果不是庆祝会马上开始,也许他会痛哭一场的。但是他听见了庆祝会的锣鼓声,才暂时告别奶奶和娘,伴着父亲向文成一起赶往茂盛店。在茂盛店门口,喜庆的气氛立刻包围了他们父子。众人纷纷向他们打着招呼,糖担儿走过来对向文成说:“乡亲们再集合可再不用我敲锣了,你想拦都拦不住他们。”说话间西贝一家四口过来了,前头是大治、小治,他们用个笸箩抬着西贝二片;大粪牛走在后头。二片歪在笸箩里,看见谁都不说话,看见向文成也像没看见。失去了双腿的二片,大体就是这副模样了:他连跳也跳不动了,看见人也就没了言语,两只眼只盯着一个地方。二片被抬进会场,大粪牛在向文成跟前站住,他关心的是他的号。他问向文成:“邻家,有我的号没有?”

  向文成说:“你就等着吧。”

  大粪牛说:“可别拿你邻家取笑,这粪和牛都不好对应。”

  向文成说:“粪和牛都好对应。你的号在笨花准是首屈一指的。”

  茂盛凑过来问向文成:“我的号哪?”

  向文成说:“你的名本来就文雅,用哪个字都行,不必大动。”

  一个叫甘巴巴的老头走过来对向文成说:“我的名字脏乎乎的,可该体面体面了。”

  向文成说:“喝号喝的就是个体面,这也是咱一个村子的体面。”

  前街收jī的老头也来了,他看见向文成,也想问自己的事,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没有问,躲躲闪闪地消失在人群里。

  县长尹率真来了,区长甘子明来了,西贝时令来了,走动儿来了,奔儿楼来了,佟继臣也来了。嫁出去的闺女们也回来了,闺女里有素和安。所有能回笨花的人都回来了。头一天,同艾还让三灵给小妮儿捎信儿,让她回来。可小妮儿对三灵说:“我不能回去,我没为抗日做过什么事。”三灵又去叫甘运来,甘运来说:“我不回笨花了,开会那天我想一个人到向大人的粪厂坐一天。”同艾没有给向桂捎信儿,她知道,这场合是不会有向桂的。

  八年来,茂盛店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一个用门板和席棚搭起的戏台矗立在西墙根大椿树下,从前这里是花市,逢集时摆满地的是花包。大会按照预定程序开始了,甘子明上台先讲了目前形势,着重介绍了日本投降的经过。他qiáng调说,日本投降并不是他愿意投降,是被我们打的!他身后坐着尹率真和县区领导,向文成也被邀请在台上就坐。

  甘子明讲完话,是与会全体为笨花村在抗战中死难的烈士默哀。

  该是助兴演出了,台上的人走下来,又在台前坐成一排。戏台腾出来了,戏班领场的把台上的桌椅挂上桌帷椅披。锣鼓按规矩打了头通,又打了二通,《光荣牌》的演出开始了:王满仓上场了。演王满仓的演员是个唱小生的,现在穿上八路军的衣服还是按照旧戏的程式做动作,说唱都带有着演小生的娃娃腔。排练时向文成几次提醒他,说八路军战士说话不能带娃娃腔,可他改不过来。王满仓迈着台步走到台前先念引子,引子曰:“抱定报国志,心向众黎民。”念完引子该是四句定场诗,定场诗是:

  万里江山起láng烟,

  倭寇侵犯我江山。

  七尺男儿当兵去,

  打败倭寇回家园。

  四句定场诗过后是道白,道白曰:“我,王满仓是也。本为兆州乡民,全家勤耕勤种,日子倒也顺遂。只因日寇入侵我国,占我领土,rǔ我人民,满仓才弃农从军,做了一名八路军战士。几年来我抗日军民与敌军浴血奋战,日寇终于败在我军民足下!今,日寇既灭,军中暂无战事,我满仓才告假还家探望父母大人,探罢家人再返军中。看今日天气晴和,我不免还家去也。”

  王满仓道白完毕,按戏文的规矩,是一段不紧不慢的唱段,他唱道:

  王满仓哟心里明。

  身又qiáng力又壮正在年轻。

  都只为日寇投降形势既定,

  我这才走上那还家路程。

  ……

  王满仓绕着戏台边走边唱,他唱完自己该唱的戏文,正要下场时,却不知为什么一阵心血来cháo,心生诡计,偏要和他那位身在家中的媳妇开一个不大不小玩笑。只见他先解下腰间的皮带,把皮带提在手里,把军帽歪戴过来,又伸手在“地”上摸些灰土擦在脸上,活脱儿就成了一个逃兵。刚才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八路军战士的王满仓,现在却迈着丑角的步子,伴着一阵有节奏的“败锣”,踉跄着走下场去。

  接着上场的是王满仓的媳妇桂香。桂香是一个先前唱旦角的男人饰演,这是一位身材偏高的男人,长鼻子大脸,脖子上且有明显的喉结。他头上绑着帘子般的短发,只用条手巾包住头顶。他身穿红袄绿裤,迈着旦角的碎步走到台前。这桂香一亮相,观众便爆出了无休无止的大笑,他们笑着议论着桂香的长相。有的说:“这媳妇长相可不qiáng,王满仓该休了他。”有的说:“她先前穿戏装可不这样,生是着身衣裳不‘托’人。”桂香在一片议论声中还是扭搭一阵,曲腿坐在一架纺车前。她是要纺棉花的,她摇着纺车念着定场诗:

  奴家今年整十八,

  自幼生长在贫家。

  政府号召大生产,

  一家吃穿不缺乏。

  定场诗过后又是自我介绍式的道白,道白过后是一大段唱。她唱道:“告一告纺车紧一紧弦,手摇那个纺车嗡啊嗡的圆……”她唱了生产自救的好处,有唱了丈夫王满仓的参军,也唱了抗战胜利后她盼夫归来的心qíng。

  笨花人喜欢听唱,向文成编剧考虑到笨花人的欣赏习惯,也尽量使用笨花人的语言编写。果然,桂香的唱给观众带来了享受,一时间他们忘记了桂香的长相,还纷纷随着桂香的调门儿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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