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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短篇小说_铁凝【完结】(8)

  比如他说要论同学呀,大学、小学都不行,大学时都太jīng,小学时都太傻,惟有中学同学最亲呀!比如他说有项珠珠这样的同学是我们全体的荣耀,老同学之间可得互相提携呀等等。老于坚信项珠珠的不在意是有意作出来的,越是不在意,越显得她比他们高。

  聚会结束时,项珠珠让随行的办公室主任把带来的小礼品分赠大家——一种小巧的真皮名片夹。一切都很得体,老于想。只是他没有名片,名片夹他回家后就转赠给了女儿。

  那次聚会之后,两年之间小láng他们又搞过两回,老于不再参加,受了伤似的。其实谁伤了他呢,他也不知道。后来的那两次,小láng把宝马开到他家门口来接都没能接动,仿佛就因为小láng看见了他的破院子,他的满手长着冻疮的女儿,还有院子里几只下蛋的母jī。这没什么,老于心想,住在城郊是可以养jī的,孩子正长着身体需要jī蛋补养啊。冻疮不好,那是因为屋里太冷,烧煤又太贵。

  自从儿子去北京念大学,一家人得全力以赴供应儿子每月的开销,老于连烟都戒了,哪儿还能挤出取暖的煤钱。冻疮是不好啊,一个女孩子家……老于安慰着自己,又谴责着自己,坚持不去参加小láng他们的聚会,脸上几乎带出宁死不屈的神qíng,以后小láng再也没有找过老于。又过了些时候,项珠珠从省会调至老于的城市,作了这城市的副市长。自此,老于和家人常在电视屏幕上看见她。老于的老婆说,这个女市长和你不是同学么。老于说是。老于的女儿说,中学还是大学,老于说,中学,同班。女儿说,人家都说中学同学比大学同学亲。老于的老婆就说,能不能跟市长说说,给咱们找两间有暖气的房。老于说,怕不好开这个口。女儿说,又不是别人,她不是你的中学同学么。此时全家正吃晚饭,老于盯住女儿的双手,手肿着,青一块紫一块的。再看看孩子的耳朵,也冻了。女儿吃饭却挺香,不挑食,呼呼噜噜地喝粥,喝得脸蛋子通红。女儿没写过诗,自从两岁时管天上的星星叫大米花之后,再也类似的诗意。可女儿有数学天才,前不久参加全省高中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女儿拿了个第二,回家后她对老于说,她的目标是北大、清华,非这两个学校不考。老于支持女儿,可他拿什么支持呢,至少他应该让女儿住在有暖气的房子里吧,至少他不该让女儿冻得攥不住笔吧。明年女儿高中毕业,最关键的一年,老于拿什么来支持女儿的关键时刻?也许真应该去找项珠珠同学,项珠珠市长。

  找找她又有何妨?谁让她总在电视屏幕上出现呢,谁让她是这城市的父母官呢,难道老于不是归她管辖的一个市民么。再说找她又不是为我老于,是为我的女儿啊,她是个人才,人才不是父母的私有财产,是属于民族属于国家的,让属于民族和国家的人有好一点的居住条件又有什么不对呢?

  他想起前两天,深夜苦读书的女儿双脚踩在炭火盆的边沿上,炭火烤着了女儿的棉鞋,差点烧着女儿的脚。要是房间有暖气,何至于女儿要围着一只小小的炭盆取暖呢。老于越想越觉得理直气壮,便有些后悔前两次同学聚会没去参加。那本是联络感qíng的形式之一啊,倘若在那样的场合不断见面,再开口求人办事就显得很自然。不过,即使没有参加那几次的聚会,项珠珠也否认不了老于是她的中学同班同学。这么一想,老于心里安定了。

  老于家中无电话,第二天他特意早些上班,趁同事们还没进教研室,他给项市长打了电话。秘书问明姓名身份后,老于直和项市长通了话。应该说,电话里的项珠珠是很热qíng的,热qíng而不嗦。稍事寒暄,便问老于是不是有什么事找她。这边老于连连说着没事没事真没什么事,声音挺大就好像谁说有事谁就是诬陷了他似的。那边项市长说有事也没关系只要她能帮忙。这边老于仍高声坚持说没事,只是想见面聊聊。那边项珠珠就把家里电话、地址告诉了老于,欢迎老同学有时间到家里去。这边老于硬着头皮问今晚行不行,那边项珠珠沉吟片刻答应了。这边老于急忙挂断电话,急忙到有点不礼貌,生怕项市长变卦。

  这晚老于骑五十分钟自行车,从城郊赶到项市长家。他被一个面孔清秀的小阿姨让进客厅,然后项市长出现了,和老于面对面落座在两张小沙发上。谈话一开始老于就觉得浑身燥热,他没有意识到,那是他穿了厚厚的棉袄、棉裤和棉鞋的缘故。在他的没有炉火的家里,他需整日这样穿戴,老婆和女儿甚至整日把毛线帽扣在头上。而在项市长温暖的家中,一件薄薄的开司米就足够了,项珠珠就身穿一件薄薄的开司米圆领衫。老于一下子意识不到这些,他甚至看不见客厅里都摆列了些什么。房间阔大,地板很亮,果盘里的水果鲜美,杯中的绿茶馨香……这些和老于无关,或者,越是置身此qíng此景,老于便越要使自己的谈话配得上这气氛和这气氛中的女市长。他于是就谈文学。

  他想起中学时的项珠珠是喜欢文学的,初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介绍给她的正是他老于。果然,如今的项珠珠对文学仍然保持着并不虚假的爱好,她很轻易地就说出了一大串当代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小说,并和老于探讨这些作家的长短、得失。老于谈着自己的见解,他发现项珠珠脸上是信服的神态。

  他提到了作家的想象力,他他认为很多当代中国作家是缺乏想象力的,他们用借来的想象力填充他们的小说。他说到新近读过的一篇美国小说名叫《热冰》的,他称赞《热冰》的想象力,那是一个投湖死亡的少女被父亲藏进冰库永远凝固了青chūn的故事。老于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想起了他今晚的使命。这使他有点内疚,因为直至现在他也没能使谈话赶上正路。可难道项珠珠不该知道这个美国小说么,不该知道他老于涉猎文学范畴之广么,不该知道他生活角色的平淡和他内心世界的高贵丰富不成正比么,那么他应当继续讲下去:luǒ体的少女被藏进冰库里一只巨大的冰箱,一个下班时没来得及出去、被误锁进冰库的工人,当他怀着绝望的心qíng准备被冻死时,他发现了那具被冻住的少女躯体,他伸手触摸她那冰冻的,那居然是温暖的。他依偎住它,那热的冰,竟奇迹般地抗过了一夜寒冷直至第二天上班的人开了冰库的门。

  老于被自己的讲述感动着变得yù罢不能,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是他给自己提供的一个机会,他已经很久没对什么人谈起过这类感想了,现在连他自己也惊奇自己肚子里有这么多要的东西。他yù罢不能,由小说又绽开去说起电影,他说他在电影资料馆看过电影《莫扎特之死》,观摩票是从前他一个学生给弄的。他说他认为这是一部谈妒忌的电影,宫廷乐师对莫扎特怀有刻骨的妒忌,他认为莫扎特是横在他和上帝之间唯一的障碍,他必得让莫扎特死。莫扎特终于死了,几十年之后老态龙钟的宫廷乐师却不得不发出最真实的感叹,他说既然莫扎特是我和上帝之间唯一的障碍,为什么莫扎特已经死了三十多年,我还是这么平庸呢。

  老于讲到这儿咽了一口茶,并观察了一下项珠珠的表qíng,他确认她是专注的,没有因为他冗长的讲述感到疲乏。她的表qíng使老于很满意自己,当他满意自己的时候便也开始焦虑自己:房子呢?房子的请求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口呢。

  偏在这时项珠珠又饶有兴致地问起老于最近在读什么书,项珠珠的提问显然使老于必得继续偏离房子,他于是讲起有关陈寅恪的一本书,可惜项珠珠没听说过陈寅恪这个人。不过老于并不怪她,他觉得道理要求市长一定得知道陈寅恪是谁。后来他又五花八门地说了一大堆杂书,有关二十世纪重大发明的什么硅片啦、阿斯匹林啦、胰岛素啦、核能啦、人工肾啦、超导体啦、she电望远镜啦、因特网啦、心动记录器啦、防窃听蜂窝电话啦等等等等。他滔滔不绝,心中却一遍遍问着自己:难道这是求人办事的样子么?这不是请求这是挑衅,是在向这客厅这市长挑衅,拿他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奇闻向他不可企及的这房子和房主人叫板。

  他滔滔不绝着,自己越来越无法对付自己,心中的另一个老于在同他捣蛋。他的话题越是宽泛,他说出房子的可能就越是狭窄;莫扎特他们越是高雅,他的房子问题就越是俗不可耐;他越是想说出房子,就越是说不到房子上去。他以为他是会步步bī近房子的,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奔逃。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他在点点滴滴、一分一寸地折磨自己枪毙自己,他同qíng自己又痛恨着自己,可是他必须讲,老于差不多要声嘶力竭了。这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进了客厅,她穿着绒布小花睡衣,睡眼惺忪地依偎进项珠珠的怀里叫她妈咪。老于的叙述被打断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项珠珠怀里的孩子。项珠珠笑着告诉老于,她结婚晚,所以孩子才这么小。孩子老于拉进了现实:客厅,水果,香茗,妈咪……

  时间太晚了,有十一点了吧,他的事还没说呢,可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坐下了。他站了起来,项珠珠也站了起来。以她的经验和dòng察力,会猜出他是有求于她的,于是她又问老于真的没有别的事么?没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老于边摆手边大步向门口走,叫人觉得你若再问反而是你对他的不礼貌了。项珠珠没有再问。出得门来,老于的脑子很乱。他解开棉袄领扣,让冷风chuī一chuī他那燥热的心。他推起自行车在便道上了几步,站在一棵龙盘槐下。他是来求项珠珠解决两间带暖气的房子的,可他一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呀!什么热冰啊莫扎特啊陈寅恪啊,他们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想起了那个叫着妈咪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假若她早点出场,说不定话题就会由孩子很自然地转到房子上去。他还对那一声妈咪感到十分别扭,那分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优越。他老于的女儿是永远不会管他叫爹地的,可这并不妨碍女儿能考上名牌大学,不会妨碍的绝对不会妨碍!他顽qiáng地思想着简直是大声地思想着,可他的心依旧是憋闷的。项珠珠使他憋闷么?他觉得不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拒绝他什么啊。那么错儿在哪儿?是哪儿出了错儿?

  后来他发现那是因为他到底没能面对项珠珠说出房子的事。他本是带着一肚子请求从家里赶来的,他不能再将这请求原封带回家。他应该说出来,他必得说出来,他鼓动着自己又朝龙盘槐靠近了一点,就像夏日里顶着太阳走路的那些人总想钻到树荫里去那样。现在他心里好过了一点,仿佛就因为这龙盘槐伞状的树冠为他遮蔽了冬夜的燥热。他于是就把这棵树想成了项珠珠,他就对着树说出了他那难以启齿的请求。他满心的重负卸在了这棵树下,然后骑车离开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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